第二章 过了小年,油菜坡便逐渐有了过年的气氛。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往 日空荡荡的村庄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好多人家都在杀年猪,猪的叫声此起彼伏。有 几户已经开始写对联了,墨汁的香味弥漫在冬天的空气中,让人觉得有一丝暖意。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都要用一只背篓背着我熬的麦芽糖,到村里四处去卖。马上 就要过年了,我要抓紧挣点儿钱去办些年货。其实我要办的年货说起来也简单,除 了打几斤酒买几包烟之外,主要就是去镇上给我爹买一身儿新衣裳,好让他老人家 过年时穿在身上。 这天吃过早饭,我就背着背篓出了门。从我家往村子的西边走,第一个到达的 屋场是肖家老屋,肖子文的父亲肖大叔从前就住在这里。原先这地方是一个很兴旺 的屋场,住着七八户姓肖的人家,他们都是肖子文的叔伯兄弟。前几年,他们嫌这 里离公路太远,便在油菜坡脚下的公路边造了新屋,接二连三地迁走了。只有肖大 叔一直住在这里没动。肖子文多次提出来也要在公路边造一栋新屋,但肖大叔左右 不同意。肖大叔是一个有点儿恋旧的人,他喜欢住在他出生的地方。别人都搬走后, 肖大叔一个人在肖家老屋住了好几年,直到今年夏天才离开这里去了武汉。肖子文 很有孝心,他好多年前就要把肖大叔接到省城去和他们一起生活,但肖大叔一直没 答应。肖大叔是一个封建脑袋,他说儿子当记者十天有九天不在家里住,只剩下公 公和儿媳在家里太别扭了。半年前,肖子文突然回到油菜坡,说他已由记者改当编 辑,往后就不怎么出差了,这样肖大叔才跟他走。肖大叔一走,肖家老屋就开始破 败了,房屋一间接一间倒塌,蒿草疯长,野兔在草丛中乱跑,昔日红红火火的肖家 老屋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眼下,这里只剩下肖大叔住的那间堂屋还没倒,看上去 像一座堡。 我从肖家老屋门口一晃就过去了。然而,我刚一走过去,身后突然有人叫了我 一声。喂,是务农吗?声音有点儿像肖大叔。我赶紧回过头去,果然看见是肖大叔, 他正站在那间堂屋的门口看着我。我说肖大叔,你怎么回来啦?肖大叔想了一下说, 回来过年啊!他说着就踩着倒下来的墙土,高一脚低一脚地朝我走了过来。我发现 肖大叔比半年前老多了,腰弯背驼,头发全都花白。 肖大叔知道我的背篓里装的是麦芽糖,他要我卖给他五斤。我一边给他称麦芽 糖一边问,你为什么不在武汉过年?肖大叔愣了一会儿说,武汉没有麦芽糖吃。他 说完苦笑了一下,好像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我称好了麦芽糖,用旧报纸包好递给 他。肖大叔来接麦芽糖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他左手的腕子上戴着一条猪牙手链。我 知道,这条猪牙手链是肖大叔去武汉之前给他的孙女做的,他说他要把它当作见面 礼送给孙女。肖大叔做这条手链费尽了心血,他先挑选了十二颗洁白的猪牙,然后 精心打磨,钻眼,串连,前前后后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我有点儿迷糊地问,肖大叔, 你怎么没把手链送给你孙女?肖大叔突然低下头说,唉,孙女她妈不喜欢,说猪牙 脏,还说猪牙戴在手上会把孩子变成傻瓜。肖大叔说完就捧着麦芽糖转身走了,连 再见也没和我说一声。望着肖大叔躬得像犁一样的背影,我有点儿心酸地问,你就 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吗?肖大叔有气无力地说,子文说他争取回来陪我吃年饭的。他 说着就进了那间孤零零的堂屋。 我从村子的西边转到村子的北边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我背篓里的麦芽糖也差 不多卖掉了一半。余乾坤家的那栋小洋楼就坐落在村子的西边,我每次到了这一带 都要进去看看余乾坤的老爹和老妈。余老爹和余老妈虽说住着小洋楼,不缺吃不愁 穿,但他们老两口很孤独,总盼望有人去陪他们说说话。余乾坤有一个哥哥和一个 弟弟,按说老两口身边不缺陪伴的人,但余乾坤在县城发财之后,哥哥和弟弟都携 妻带子上了城,进余乾坤的公司当了部门经理。这一来,家里就只剩下两个老人了。 余乾坤曾想把他老爹和老妈接到县城里去住,但老两口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在城里 最多只能待上半个月就要闹着回油菜坡,好像再待下去就会发疯。余老爹和余老妈 都说,他们天生是个苦命,再怎么富也离不开油菜坡这个穷地方。 余老爹和余老妈都有糖尿病,沾不得一点甜东西,所以他们不会买我的麦芽糖。 我把背篓放在小洋楼外面,空手走了进去。进门是一个大客厅,我一进去就看见了 余老爹,他正一个人坐在一张三人沙发上对着一条哈巴狗发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 有,像一个麻桑木疙瘩。那条哈巴狗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也呆呆地看着余老爹。 我轻轻地喊了一声余老爹,他浑身陡然一颤,像是被我吓坏了。我左顾右盼了一会 儿,没看见余老妈。我问,余老妈呢?余老爹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伸手指了指楼 上。我沿着雕龙画凤的楼梯走上二楼,果然在二楼小客厅里看见了余老妈。二楼小 客厅里也摆着一张三人沙发,余老妈正抱着一只大花猫趴在沙发上独自流泪。一见 到这情景,我就知道老两口闹矛盾了。我走到余老妈身边,低下头问,你们是怎么 啦?余老妈抽泣了一声说,乾坤刚才从城里打电话来问候我们,死老东西没让我听 就把电话挂了!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说,原来是这样。余老妈接着伤心地说,快半年 没听见乾坤的声音了,我好想听他喊我一声妈呀!她说完竟号啕大哭起来。听着余 老妈的哭声,我的心有点儿发软。我想安慰她一下,可我这人笨嘴笨舌的,不知道 如何开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我便从二楼下到了一楼。我下楼时,余老爹仰头看 着我,两眼亮亮的,好像等着我跟他说一点儿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说,我直接走出 了小洋楼。 余老爹也跟着我走出了小洋楼,他一眼看见了我的背篓。务农,还有麦芽糖吗? 余老爹问。有。我说。给我称五斤吧。余老爹说。你有糖尿病,不能吃麦芽糖,吃 了会发病的。我说。我巴不得发病呢,发了病乾坤就会回来看我!余老爹说。我一 下子愣住了,没有给他称麦芽糖。这时候,余老妈也从小洋楼里出来了,她也要买 麦芽糖。我有点儿为难地说,不是我不卖给你们,是你们不能吃麦芽糖啊!余老妈 说,我们不能吃,乾坤能吃呀,我买了等乾坤他们回家过年吃!听她这么说,我才 犹犹豫豫地给他们称了麦芽糖。 离开余家小洋楼后,我转身朝村子的东边走去。一路上我的生意还算不错,一 连有好几户人家都买了我的麦芽糖。生意—好,我居然忘记了吃午餐。午餐是一个 发面馍馍,早晨出门时我老婆把它放在了背篓里。 一直到了村东头杨致远家的屋旁边,我才想起那个发面馍馍来。但我没能吃成, 我正要掏出来吃的时候,杨致远给她母亲杨大娘雇的那个保姆竹子突然出门看见了 我。竹子一见到我就说,真巧,杨大娘正要买你的麦芽糖呢!我一听喜出望外,马 上把背篓背到了杨大娘门口的土场上。 杨大娘很快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开口就说要买十斤麦芽糖。我有点儿吃惊地问, 你买这么多干什么?杨大娘说,过两天就是致远他爹去世三周年的日子,致远要专 门从美国赶回来给他爹立碑呢。到了那一天还要请客,少说也要十斤麦芽糖。杨大 娘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就三年了!我说。我清楚地记 得,杨致远的父亲是三年前那个大年三十的早晨得急病死的,他死得真不是时候, 再过一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当时杨致远还远在美国,等他赶回家时,他父亲已经埋 进了土里。我一边给杨大娘称麦芽糖一边问,致远哪一天能到家?杨大娘说,这还 说不好,不过最晚也晚不过腊月二十九,大年三十的一清早就要立碑,到时候致远 还要给他爹抱灵牌呢!剩下的麦芽糖只有十一斤多一点儿,杨大娘全都要了。不过 我只收了她十斤的钱。 杨致远的父亲就埋在屋旁边的菜园里,我扭头看了一眼,发现刻好的墓碑和弯 石都放在坟前,看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只等着杨致远从美国回来了。杨大娘把麦 芽糖送进屋里,给我端了一杯热茶出来。杨大娘说,务农,天有点冷,喝杯热茶暖 和暖和。我接茶时认真看了一下杨大娘的额头,发现她的额头皱得像一个苦瓜。我 有点儿疑惑地问,你额头上的皱纹怎么这样多?杨大娘叹一口长气说,唉,都是想 致远想出来的。我喝下一口热茶说,杨大娘,等过了年你就跟致远去美国吧,以免 天天牵肠挂肚。杨大娘摇摇头说,不去。我问,你为什么不去?杨大娘说,我不能 坐车,一坐车就晕得要死,恨不得把肠子都吐出来。要是不晕车的话,我和致远他 爹早就去美国了。 我背着空背篓回到家里,太阳已经落山了。我老婆正在给我爹蒸鸡蛋花花。我 爹特别爱吃鸡蛋花花,所以我老婆每天傍晚给他蒸上一碗,让他一个人在开晚饭之 前先吃,以免我儿子看见了嘴馋。我儿子也特别爱吃鸡蛋花花,但我舍不得给他吃。 我们家只有两只母鸡下蛋,它们下的蛋只够我爹一个人吃鸡蛋花花。我要保证我爹 每天都有一碗鸡蛋花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