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六郑庆加班去了,车晓玲翻看了下那两床被子,货真价实的棉被,最上头是 床大红被面,硬扎发亮的尼龙绸面料,被面是群嬉戏童子,或坐或卧或踢毽子,清 一色男童,其寓意不言自明,车晓玲在心里撇了下嘴。另一床是碎花被面,粉的褐 的红的花抱成一团,像秋后庄稼地,她随手抖开——被里有拼缝痕迹,她凑近点看, 是两床单人白被单拼成的。车晓玲马上联想到婆婆在医院后勤科工作,这被单很可 能出自医院职工的福利,婆婆向来省俭,能用上的绝不会浪费。 尽管是新床单,车晓玲心里窝了股气,顺着这气,她联想到疾病、各种细菌甚 至死亡。她把窗户哗哗全打到最开。 前几天同事江梅的婆婆从大连也邮东西来了,人家邮的是什么?鱿鱼大虾墨鱼 扇贝!还有人事科朱玉的婆婆在湛江开服装店,常邮些新款时装来,她怎么就碰上 了这么个婆婆呢?几床被子还拼拼接接的!车晓玲觉得自己真是没运气! 郑庆的家境她结婚前便知道大概。郑庆父亲在医院工作,郑庆四岁那年,他得 病离世,医院照顾他们孤儿寡母,把郑庆妈从一家小化纤厂安排进了医院后勤科。 婆婆省吃俭用地拉扯大两个儿子,郑庆每回说起母亲的不容易之类,车晓玲就觉得 :这样的事放进作文素材是感人的,可这样的婆婆摊到她头上,她实在不情愿。她 宁肯有个缺乏省俭美德、贪图享受、用度大方的婆婆。 郑庆一进家门,车晓玲就把被子抖搂开了,“你妈捎的这是什么被子?”“怎 么了?”郑庆一眼看到被里的拼缝,那白单子再眼熟不过,是妈单位发的,妈一直 搁在箱底,可能就等着派上这用场。郑庆跟她解释,这不过就是医院库存床单,是 医院职工福利的一种。那年月,就像袜厂的工人发处理尼龙袜,罐头厂的发快到期 的罐头一样,全是因地制宜,有啥发啥。 车晓玲不能接受这种解释,她认为郑庆是在强词夺理,在偏袒婆婆。按她的理 解,这是婆婆对她的不尊重,而这不尊重呢,打头回见面就开始了。 去年秋天回东北办婚事。郑庆哥哥郑强来火车站接的,粗声厚嗓叫了声“弟妹 来了”再没话,闷头开车。到家,婆婆迎出来,看去比实际年龄老,面色有点灰黄, 像她身上外套——车晓玲把包里给婆婆买的铁锈红薄开衫拿出来,让她试,婆婆说, 这色儿我这老皮老脸的哪穿得出去,带回去你妈穿吧。车晓玲连衣服抖搂都还没抖 搂开就扫了兴。她原本想指点款式、花色给她看的,在这过程中顺带架起与婆婆的 友谊桥梁,谁知婆婆这么干脆就拒绝了。 进房,车晓玲情绪更不好,除了房内贴的“喜”字,天花板上拉的两条彩练, 床上甚至没铺新的五件套六件套,只是洗干净的蓝花床单而已,一台二十一英寸的 旧彩电,摁钮揿进去半天弹不出来。比起姐姐车晓云的婆家准备的锃明瓦亮的新房 真是天壤之别。 原本这次婚事,婆婆就没拿什么钱。广州买房带装修花了四十一万,按揭了二 十万,余的二十一万郑庆出了七万,车晓玲出了六万,车晓玲家出了五万,婆婆统 共给拿了两万,连个洗手间都不够。车晓玲以为此次回来办婚事,婆婆该视她为上 宾的——难道她不够大度吗? 头顿饭,桌上尽是酸菜宽粉条熬五花肉之类,还搁了茴香八角,郑庆吃得欢实, 她一点胃口没有,半碗饭就搁了筷——婆婆怎就不问问她爱吃什么呢,就算做不出 至少得问问吧?车晓玲觉得自己的到来一点都没引起婆婆重视。 两天后的结婚酒席,婆婆坚持打包,一桌桌去收,车晓玲站在那窘死了——这 顿饭婆婆吃到后来,心神不定,好像就专为等着收剩菜似的。亲朋走得差不多,婆 婆起身要去打包时,她偷偷在桌下踢了下郑庆,郑庆说:“妈,算了吧。” “都是自家亲戚朋友,要什么紧!我吃!”婆婆绷着脸,郑庆就不吭一声了。 下顿,婆婆炒了几个菜让他们先吃,又热了几个打包剩菜搁自己面前,说: “剩菜入味,我最爱吃。”车晓玲听着,心里哼口冷气,那几个剩菜她一下没碰, 郑庆倒是左一筷右一叉——她看着就来气。 让车晓玲生气的还有见面礼,按说新媳妇头回上门子,婆婆怎样也要表示下。 但别说一根金一条银,她连块铜都没见着,她就不信婆婆手头没积攒下东西!就不 信老大郑强的老婆啥也没得! 郑庆说,我妈真没那些,你看她脖上手上戴了啥?郑庆知道,爸的病欠下一屁 股债,每隔阵子,妈就要从工资中努力挤出一笔还债,有时借了新的还旧的。妈有 本黑皮面小本儿,专门记这些债务,妈的字迹向右倒着,像被风吹折了腰。 “算了吧!当我多稀罕!”郑庆不解释这句倒好,他一解释,对婆婆积攒的不 满突然就找到了突破口,她的要求高吗?不高!不过一个通常的随行就市的婆家而 已! 回来后,女同事们问她得了些什么见面礼,她含糊应付过去,心里的气又挑起 了,跟郑庆说,郑庆说:“算了,你哪会戴那些俗气玩意儿,我妈可能怕你嫌土。” “土?金子折了钱换水晶铂金,总不土吧?”车晓玲一听更来火。 “她把最值钱的儿子都给你了,你还要什么?”郑庆挤了点笑说。 “那倒是,你妈亏血本了!白把个儿子送我——我爸妈他们可嫌发了,用个不 值钱的女儿换了你这么值钱的儿子!” 类似的口角从没输赢,他们怀着各自的委屈与愤怒,觉得对方如此不讲理,不 体谅!他(她)怎么竟是这样的人呢!郑庆想起当初恋爱时,走在街上,车晓玲给 他的印象多善良!碰见穷要饭的老头、抱孩子的外乡妇女、残疾人,她总会扔点零 钱,她扔零钱时的姿势打动了郑庆,他觉得一个施予的女人是很美的,尽管车晓玲 不漂亮,不如她自己想象的漂亮,但比那些一眼看上去漂亮的女人美多了!碰到了 他心里最在意的那根细弦。她既然能对不认识的陌生人都有同情心,跟他省俭了一 辈子的妈怎么就这么较劲呢?有关郑庆家里的话题成为埋伏火药的敏感地带,踩上 去就得硝烟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