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郑庆提了妈想来的事后,岳母吕玉琴第二天吃饭时感慨,“这房还是小了!我 们这四人一坐,厅就差不多了,早知当时买大一些就好!” “妈,你说得轻巧,就这还贷了二十年呢!” 岳父就说吕玉琴,“有什么小的!还有好些人住不上房呢,郑庆晓玲他们还年 轻,赚了钱再换大的嘛!那时一步到位,买你姐那样的复式房,也让我们享享福, 你说是吧,晓玲?” “爸,您等我买复式可难了,您指着郑庆呗!” “妈这次要来广州看来是真难了!”郑庆想。 郑庆打了个电话给妈,打了两次家里都没人,郑庆打给郑强,郑强在送客人去 机场,说不清楚妈去哪儿了,可能上哪儿逛去了吧。郑庆本想说,让郑强有空多回 去陪陪妈,想想,说了也是废话。郑强忙着赚钱,现在住的房子连个像样点的院子 都没有,团团回来都没地方玩儿,郑强想换套小区里的二手房。 晚上打,妈接了,郑庆把编好的谎话说了遍,“妈,我这几天加班,本想让你 周末来,今天临时公司派出差。去多久?哦,可能半个月吧,我一回就打电话给你。” 郑庆有些紧张,心虚,他怕妈多想。他觉得妈已经猜到了只是不说破,这个电话把 他手心的汗都打出来了。 “好,庆你忙,在外头要当心身体。” “知道。妈,你也注意身体,忙完我就给你电话。” 郑庆算了下,岳父母来已经十一天了,岳父的同学聚会业已结束,他记得车晓 玲说他们可能住个把月,那么,也就是说还有二十天左右岳父母就应当回湖北了。 接下来的日子,郑庆被一种隐隐的焦躁围绕着,每过一天,他都恨不能在纸上 画笔正字,二十天,四个正字。他心神不定,自责沮丧,念书时,他想工作了就好 了!就能把家担起来,让妈过得舒心点,但事实呢,工作了,成家了,却连妈想来 住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岳父母走了就好了!他马上给妈打电话。 在郑庆心里的正字快画满三个时,岳父母却似乎还没走的迹象,吕玉琴老师已 把这一片菜场超市摸熟,和小区里晨练的一些女人也熟了,你买条小丝巾送我,我 买袋糕点赠你,很是热络。岳父仍在家关注天下事,闲了戴着花镜看报,或研究超 市的货品手册,从中找出实惠超值的信息告诉吕玉琴……住了这段日子,岳父母都 表示广州气候温暖,水产品也比老家新鲜便宜,挺适合老人安居的。 当然他们提过回去,车晓玲说:“急什么,再住住,你们买菜烧饭做家务,是 嫌累了想回吧?” “累倒不会,就怕累半天没累到点子上,瞎添乱。”吕玉琴老师说。 岳父母来后,家里大小事都被他们揽了,大到开支,小到马桶——马桶这几日 漏水,物业来修过,说一个零件坏了,但还能对付用,不过要轻按轻提,否则还得 漏。吕玉琴特意晚饭时宣布了一遍。第二天早,车晓玲先上班,郑庆准备出门,听 吕老师在那小声嘟囔:“不长记性!要么就买个质量好的马桶,省得三天两头找物 业,晓云家的马桶哪会这样……”肯定是马桶又漏了,吕老师埋怨郑庆手重,没按 照物业吩咐的轻按轻提。 吕老师边嘟囔边出门去了,附近外贸鞋店来了批便宜的内销布鞋,吕老师总能 灵敏地嗅到这些信息。她总是所费不多却收拾得体体面面,吕老师用洗面奶,护手 霜,切黄瓜时贴几片在脸上,还自己染发。郑庆想起妈,妈的穿着和家里一般黯旧, 妈很少买衣服,妈几乎不逛街,妈手裂了只抹点蛤蜊油。旧家具,牙缸里卷了毛的 牙刷,洗得透光的毛巾,龟裂还舍不得扔的面霜,粗硬手纸,旧毛线织的椅垫…… 那个他待了多少年的家,一点没变!它们年深月久,和妈牢牢长在一块儿了。想起 妈,他的心就成了积水的潮冷洼地。 这晚郑庆去了酒吧,平时,郑庆几乎不来这些闹哄哄的地方,更不会独自消费 五十八元一扎的生啤,但今天他很想在酒精和烟雾中麻醉一下。音乐振聋发聩,喝 着喝着,地面有些晃,他的人往高处飘,这感觉真爽!一种混乱抵御着另一种混乱, 他由衷地想,酒吧真是个好地方!难怪有人迷酒吧就像染上毒瘾。就有人拍了拍他, “先生,你衣服掉了”,郑庆看见落在地上的外套,转身,他看见说话的女人竟是 阿邵的妹妹阿唐!郑庆在阿邵那儿见过几次,职高毕业的阿唐很爱笑,有点胖,老 公先来广州打工,在酒店当保安,先和女服务员有了外遇,再得了肝病,女服务员 跳槽后人影都没见了。阿唐赶过来,一边陪老公治病一边打工。 阿唐不是跟阿邵说在广州一家公司做文员吗,怎么会在这儿?阿唐的黑色连衣 裙上露乳沟,下露大腿,仿佛开渠疏浚——男人的眼睛盯着她,似渴了七天七夜。 见是他,阿唐吓一大跳,“郑大哥,你怎么在这?你别告诉我哥,最近……医院开 支大,我这才第二天来上班……老板要求这么穿的,真的……”阿唐往上拎了把裙 子。 这晚郑庆真是有点喝高了,阿唐把他扶出酒吧的,阿唐要替他叫车,他说,不 用,风吹吹就好了。 郑庆走起来才发现有些找不准重心,他把旧电脑包背在左肩,右边身子就发飘 ;他换到右肩,左边身子又飘起来,最后他把包吊在脖子上,走了几步,比开始好 点,但再走,双脚发软,一个劲想往下跪,他把包一把扔到了马路上,有个男人往 这边看,鬼头鬼脑。郑庆晃荡着过去捡包。红灯,车辆还在过,郑庆捡起包时差点 撞到一辆的士,郑庆很生气,他把包狠狠抡在车屁股上:“你他妈的开个车了不起 啊!我哥早开了!什么破技术!”车子猛地刹住,司机探出脑袋正想骂,看一眼又 开走了,郑庆有点扫兴,他本来希望车停住和他吵一架,最好打他妈的一架! 他接着走,摇晃着一头扎进路旁灌木丛,腿伸在外,脑袋和身子伏在灌木里, 夜色里像只獾。他躺了会儿,垃圾刺鼻的臭味熏得他直想吐,爬起来,他接着走, 他含混地唱着“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啊……”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会唱的一 首歌,唱到“思乡的人儿飘流在外头,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时,见有个女人站 在不远打电话,她身后是间亮着霓虹的店,怎么好像还是酒吧,并且就是他刚去的 那间酒吧?他走了这么久竟还在酒吧附近?! 他再看一眼,笑起来,那女人竟是阿唐!郑庆站在那冲她呵呵笑,傻子一样, 阿唐回头,也瞧见他了,跑过来。穿着高跟鞋的丰满阿唐跑起来像是凌空发射过来 一样,她身上有股爆米花香气,郑庆摇晃得更厉害了。 这晚,车晓玲在梳妆镜前修眉——镜中,她的太阳穴两侧有些塌陷,是因颧骨 愈高的缘故,比起前几年,她又瘦了,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她也还注意衣饰,但就 是不同了,像正版和盗版的区别。眼袋,细纹,在灯下全刺目地跳了出来,她屡下 决心想买套昂贵些的化妆品,比如广告中女明星举的那管SK- Ⅱ精华素,“我不怕 细纹,是细纹——怕它!”细纹怎能不怕它?七八百元一小管,配齐一套好几千! 而且化妆品这东西像抗生素,使了好的就下不来了,凭她和郑庆的收入能一直用下 去吗?房子的按揭要还,孩子要生…… 她把脸凑近些,眼角有个小红疱,这几天用眼霜用出来的,想省点钱,在网上 买的折扣名牌,没听过的一个美国牌子,结果也不知是假货还是皮肤过敏,眼周起 了点红疹,继而出了个红疱。她不敢再用,又心疼,二百元呢!卖家说专柜要三四 百。 郑庆说加班要晚回,晚上十一点了,她想给他打个电话,想想算了,他除了加 班能干吗呢,不在家更好,她一个人待待!这段日子,博客老有人恶意留言,让她 别再贴那些PS过的照片了,骗谁呢!她删了几次,那人好像和她耗上了,话里满是 不加掩饰的嫌恶,她删了又留,话一次比一次难听。之前车晓玲在网络上建立起来 的某种兴奋与自足一下跌到谷底,像画上被人戳了个洞。她想是谁呢?孔虹?应当 不是,孔虹没空在同性身上花闲工夫。原本,车晓玲自以为人缘还好,至少表面看 来是这样,她和谁说话都带几分笑,带几分亲热口气,虽然她也隐约听过有同事议 论她对人没真心,热情全是假的——试问又有几人真对同事掏心窝子?她也就装着 没听见,但这留言一下让她发现自己的人际其实挺失败,由这留言,她仿佛一下嗅 到周边的冷淡与敌意,她的那些笑有多半是付之东流了! 让她心烦的还有公司换了个欧阳经理,调整了绩效考核,比以前严格,还听说 上面有可能提拔孔虹。凭什么提拔孔虹?论资历,比能力,她车晓玲哪点比她差? 不就是老公有些钱,生出那股子优越感吗?让车晓玲心烦意乱的还有——欧阳经理 是个外形舒服的中年男人,身材没发福,穿衣颇有型,一来就成公司女同事关注焦 点。近期女同事的打扮热情暗中高涨,车晓玲看在眼内觉得好笑,可她亦一点不落 后于她们——当她用力时,力不从心的感觉陡然明显。今晚的镜中,她清晰地看到 自己容颜的变化,尽管她一直尽力拿那些PS过的照片当作唯一真实有效的自己,但 这个晚上她骗不了自己。因为外表俊朗的欧阳经理的到来,因为女同事们的暗中较 力,她的沮丧在今晚铺天盖地。 上周末公司聚了次餐,欧阳经理和每位女同事碰了杯,碰杯的轻重缓急在女同 事们心里激起了程度各异的涟漪。车晓玲那晚穿了浅绿开衫,她想浅绿显得年轻点, 同事们一桌坐定,对面的孔虹穿了件很有设计感的T 恤,一看就是不便宜也非打折 的牌子货,既随意又与众不同,T 恤把孔虹衬得更年轻,她的“雅顿第五大道”香 水隔着桌子飘过来,盖过了小碟里的海蛰头和酒糟鱼,车晓玲的心情一下跌坠,她 觉得欧阳经理的位置挨着孔虹绝非偶然。 电话响,是吕玉琴的表姐打来的,说女儿灯灯同男友从韩国路经广州回湖北, 周六上午到广州,周日晚回湖北,让吕玉琴若有空陪着玩玩儿。吕玉琴一口答应— —餐桌上,吕玉琴说了,这表侄女是她看着长大,就跟自己女儿一样,现在定居韩 国,难得回来,这次一定得好生陪陪。 灯灯就来了,带了个大脑袋,头发又蓬又厚的韩国男友来,中文名叫开关,女 友是灯嘛,他就是一开关。按吕玉琴的安排,周六晚在家接待一顿,周日中午在外 头吃一顿。吕玉琴的表姐说,玉琴,你可是代表中国,你的手艺还不把那就吃过泡 菜大酱的傻小子震了! 上升到外事接待的层面,吕玉琴可忙坏了,上超市就上了三趟,牛肉、鱼、鸭 子……吕玉琴听表姐说韩国烤鸭子折合人民币近一千块一盘,在超市买鸭子时感觉 立马变了,哪里是买鸭子,简直是赚鸭子啊!岳父也积极配合,让车晓玲从网上下 载了些韩国餐桌礼仪——说韩国人不端碗吃饭,嘴巴也不碰到碗,用餐时不出声儿, 匙和筷也不能碰到碗而发出声……岳父说,你看看人家礼仪!咱国家的年轻人现在 粗鲁得很,哪有什么讲究和传统!郑庆听到这套礼仪联想到幽灵,又想自己吃饭是 一点仪态也没有的,岳父可能正是借题发挥。 灯灯来的那天,吕玉琴脸上的笑肌一直没归位过,又是抱又是搂,灯灯看去倒 远没这么热情,坐那猛发短信,要么跟开关说话。一桌子菜,灯灯和开关胃口很好, 尤其开关,简直食量惊人,桌上肉食全扫荡了遍,啃鸭子腿的劲头活像才从埃塞俄 比亚来。郑庆稍留心了下,发现开关吃起鸭子来好像声响是不大,但速度极快,一 会儿一只大鸭腿就进了肚。吕玉琴很高兴,一个劲说,“多吃多吃!”郑庆想,再 多吃,只怕盘子也要被他吃下去了!吕玉琴又说起灯灯漂亮,和父母一样能干—— 吕玉琴的表姐和表姐夫是吕玉琴家族中混得很不赖的,算这个家的门面人物,女儿 灯灯高中就被送出国念书。 第二天征询灯灯意见,说去吃烤肉。广州餐饮业兴旺得不可思议,个个店人满 为患,好容易等到位,小姐说金牌烤肥牛没了,灯灯有些不乐意,因为她和开关都 爱吃烤肥牛。吕玉琴说,那要么换一家?郑庆又饿又累,说,要么就到这儿吧,点 别的好了。灯灯看他一眼,没吱声,这还是她来广州头回看他一眼,之前都是随便 那么一瞭——年轻女孩对长得不帅的男人那种略带些轻蔑的漫不经心,那一瞭,只 是确定那儿有个物体存在。刚才这眼,灯灯才算是正式看过他了,这一眼,流露出 一种反感与排拒,车晓玲也看到这眼了,说郑庆,又不是请你!由灯灯定! 结果还是另找一家烤肉馆,打车、堵车、等位、点菜,一团混乱中,总算快吃 上烤肥牛了,车晓玲一家表现出的耐心让郑庆很吃惊,他以前没觉得他们是这么有 耐心的一家子。 孜然五花肥牛点上了,灯灯想喝的原味酸奶没有,说卖完了,有其他饮料,灯 灯不爱喝,跟服务员说,怎么酸奶都没有!来杯白水吧。吕玉琴说,喝水怎么行! 郑庆,你去附近给灯灯买一盒吧。郑庆出了包厢,挤过大厅熙攘吃客,餐馆外阳光 刺眼,他往前走,只有几家服饰店,拐个弯,有个卖冷饮的,但没原味酸奶卖,指 了下前面,说前头有家超市。 郑庆衣服汗湿了,黏住背,额上的汗顺脖颈淌下来,脸好像发涨了,镜架有点 卡进肉里。还不到夏天,竟这么热了!热得人心里直发躁。卖冷饮的人可能指得有 误,郑庆走了七八分钟也没见超市,倒有个卖锅贴的摊,摊主北方口音,郑庆停下 来,要了一张。摊主的手骨节有些歪曲,是老害冻疮的人特有的手,郑庆也有双这 样的手,在老家,他年年生冻疮,用了很多法子都不管用,辣椒生姜煮水浸,用皮 虫液擦……那时的他瘦,只一双手红肿地突兀。毕业,他毫不犹豫直奔南方而来, 他想投奔一个阳光茂盛的城市,把北方灰暗的冬天和那些身心的冻疮全抛在身后。 摊主递过热腾腾的锅贴,那股热中,郑庆却忽然触到曾经北方小城冬天沁骨的 冷。那幢老砖房的一楼,家门后常年冒黑烟的烟囱,医院里血污器具、垃圾袋,短 到脚踝接过一截的运动裤,大白菜里零星的肥肉片。冻疮一般痒痛。 锅贴快啃完,总算看到家小超市,酸奶买到了。郑庆往回走,他的脚朝着餐馆 方向,然而他一点也不想去。 酸奶递到灯灯手上时,桌上的菜已被吃得七零八落,车晓玲说:“我以为你走 去郊区奶牛厂了!”灯灯哧地笑了声,嗞溜嗞溜地吸酸奶,岳母吕玉琴笑了下,往 郑庆碗里夹菜,“我们都吃得差不多了,就你了!”——吕玉琴老师是不打包的, 但她会把包直接打进人肚里。浸着汤水的菜很辣,郑庆嘴巴火辣辣的,包厢墙上的 镜子里映出他的脸,汗涔涔,像刚跑完三千米。 饭后车晓玲要带灯灯和开关去采购水货名牌,这是他们行程中一个重要内容, 广州是名牌水货集散地,开关要买“劳力士”,灯灯要买“LV”。晚上,本来安排 郑庆去送灯灯和开关,他们行李多,箱子提包一大堆,但郑庆吃过午饭就走了,说 公司加班。吕玉琴说:“成天这么忙,忙出了好多名堂啊!” “他能忙出什么名堂,在单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公司来得比他晚的人捞的机 会都比他多!”车晓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