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从窗户的隙缝间溜进来,撩拨着他的头发,冰冷地抚摸着他的脸。他闻到了 风的味道,潮湿阴冷杂糅着河滩的土腥味。快下雪了哦。他想。 天一麻麻亮,他就醒来。不知从啥时起,他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习惯在村边那 条通往南山的小路上溜达。走在这条小路上,他才觉得浑身筋骨舒展,心眼亮堂。 老伴说他穷命。他对自己的穷命毫无办法。要在年轻时,他醒来准要和老伴厮磨个 够,才心满意足地爬起来,给老伴倒尿盆,打洗脸水,把老伴伺候得服服帖帖,好 像自己做了天大的亏心事。老了,他折腾不动了,胳膊腿棍子一样硬撅撅的,一不 小心就折成两截。他们这帮老家伙在一起时常开玩笑说,该软的地方他们都硬了, 该硬的地方他们都软了,老天爷成心和他们作对。有时他心里涌动着年轻时才有的 兴致,伸手在老伴松软的奶子上抚弄一番,老伴有时也会心甘情愿地让他抚弄,在 他情意绵绵的抚弄里,他们零零星星地找回岁月不小心遗失的一点感觉,然后捡起 来慢慢咀嚼,享受着过去年轻时的好时光。有时老伴却不耐烦地拍打掉他的手,说 声:老不正经的。说完,一张老脸涂抹了彩粉一般。 他穿戴停当,看她翻转过身,嘴里嘟囔一声,留半个脊梁给他,枕头上的白发 晃悠了一下。他知道她在说啥,她在骂他们的宝贝女儿月月。月月两年前跟山那边 一个男人走了,从此再不沾家。月月走后,老伴整天骂月月老没良心的。他们就这 么一个闺女,月月一走,老伴的心整个让月月兜跑了。 他给她掖了掖被角,走出家门。 天阴沉沉罩在头顶,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扫地风擦着他的裤腿跑过,他袖 着手站在冷冷的风里,好大一会儿眼睛才看清门前的树影,看到树的枝条在风里呼 呼抽动,看到青灰色的水泥巷里,秋水家准备盖房的一大堆砖块沙料,黑黝黝地突 兀在蒙蒙亮的光线里。 他向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去。站在这条小路上,他能看到不远的南山,看到南山 从麻麻亮的光线一点一点漂浮出来,细瘦的脊梁,光秃秃,一条接着一条。山脊间 的沟壑,扇子一般向山下展开,展示着他看不到的风景。他知道沟壑间有树。年轻 时,他时常去那里消磨光阴。他记得沟壑间还有大片大片的老柿树,这老柿树也不 知道哪年哪月栽的,一到秋天,山沟红艳艳一片,那时节他们年轻人相约着去那里 吃柿子。山沟里的柿子密密麻麻,快乐地磕碰着他们的头额。熟透的柿子灯笼一般 透亮,轻轻磕碰,甜汁儿就沿着手指滴滴答答往下流,凑在嘴边那个甜啊,让他喉 咙里发痒,一辈子忘不了。也不知啥时,山里人给山下人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这柿子他们山下人只能吃,不能拿。山下人知道这规矩,谁也不去触犯,一代代人 老老实实延守着。他也知道沟壑间有水,是水滋养了这柿树,水同时也滋养了大片 大片的青竹……这些在他们遥远的堡子村,是怎么也看不到的。他知道沟壑间还有 他的月月,月月也看不到。 不甚明了的光线里,他的眼睛让一点白白的东西牵挂住了,他看到它在跑,它 越过秋水家的沙堆时,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他想这一定是谁家偷跑出来的鸡,很快 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怎么会是鸡呢?鸡们还赖在窝里睡大觉哩,它们才懒 得出来,这孤独的影子应该是野天鹅,只有野天鹅才不分白天黑夜行走在天地之间, 不受制于人类的半点管束,它们孤傲的影子,偶尔也会不拘一格地光临到他们堡子 村。他让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勾起一丝逝去的温馨,整个人像喝了二两烧酒,踮 着一双老腿,向那影子跌跌撞撞追去。 他隐约听到风里飘来哦哦哦的叫声。 他太熟悉这叫声了,没错,是野天鹅,一定是。他觉得一双老腿有点不听使唤 了,硬邦邦的打不了弯儿,身子只好一左一右拖着这双老腿往前挪。他想这只野天 鹅一定饿急了,才冒着危险来到村庄。草枯苗黄,寸草不生的冬天,野天鹅不饿急 才怪哩。那年冬天,他就看到一只这样的野天鹅,那时他是在黄河边给秋水家的枣 树林里下肥料。秋水家每年冬天都雇人给枣树林下肥料,在枣树跟挖坑儿,然后把 沤好的鸡粪一锨锨埋下去,浇上水,来年春天这些树就会疯了一样猛抽嫩枝,开出 一串串密密麻麻的枣花,秋天准是个丰收年。那时他边挖坑儿,边想着女儿月月, 越想越恼,不由得扔了手里的铁锨,来到黄河边的石坝上。 冬天坝上没有一个人影,勤快的风把坝上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站在坝上展眼望 去,黄河天阔地宽,河水瘦了,卷着薄薄的冰凌,咿咿呀呀扭着身子前去。河风猛 抽着他的脸,脸皮老了,他不觉得疼,倒觉得麻酥酥的痒。河水中流的沙丘边,站 着一只野天鹅,它不动地站在那里,哦哦哦地哀叫,另一个野天鹅在它周围飞来绕 去,也哦哦哦地哀叫。听它们急切切的声音,他想一定发生了啥事?再看,好像啥 事也没有发生。他一双老眼从它们身上掠过,沿着黄泥汤的河水溜达开去,心里的 月月也趁机挣脱了他,随着河水一点点远去。 他困乏的眼睛从河面上溜达回来时,看到那只野天鹅还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另一只在它周围飞来绕去,声音粗哑焦躁,悲凄凄的,让他不忍卒听。再看,他终 于看清楚了,原来这只野天鹅的双脚深陷进淤泥里,盘桓在它周围的,是它的伙伴。 真是只笨鹅。他低声埋怨。它听不懂他的话,还是粗哑着嗓子叫,脚越陷越深。他 知道,它需要他。他想也没想,脱掉脚上的球鞋,蹚着冰凉的河水向那只笨鹅走去。 他心里霎时涌动着做人的骄傲。做人真好,这大概是人和鸟的区别,人能帮鸟,鸟 却不能帮人。 冰冷的河水里,他觉得一双老腿上了发条一般,哆哆嗦嗦地颤动。他冲那只野 天鹅说,叫啥叫?我不就来了嘛。他弯下腰,拔树苗一般,把它从淤泥里拔出来, 紧抱在怀里。他看到它湿漉漉的羽毛上,沾满了细碎的冰凌,眼皮耷拉着,一副任 人宰割的模样。刚走上河坝,他抬头一眼看到了秋水。 秋水站在他的枣树林边,目睹着他对一只野天鹅的拯救过程,始终不动声色。 他只觉得湿淋淋的裤子紧贴着双腿,腿在裤子里哆嗦。秋水阴着一张柿饼脸,手提 一根烟走了过来。 秋水说,全娃伯,你真的没巴事,我给你一天出三十块钱工钱,你跑到河边逮 野天鹅玩儿,野天鹅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再说,逮野天鹅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 道? 他自知理亏,看了看怀里的野天鹅,野天鹅眼睛哀哀地低垂着头,嘴边流淌着 黏稠的东西。它快死了哦。他怀抱着它不忍放弃。 他对秋水嘿嘿地笑,笑声里尽是歉意。 他说,这是不能当饭吃,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它陷进淤泥,活活饿死,它好赖 是条命哩,我这就干活去,干活去。 他抱着野天鹅,甩着湿湿的裤子,匆匆逃脱秋水的眼光,来到挖树窝的地方, 继续干活。他把它放在一团柔软的茅草里。它蜷缩着身子,歪着头,眼皮耷拉着。 另一只野天鹅也来了,它始终盘桓在头顶,哦哦哦地叫,叫声始终唤不醒同伴紧闭 的眼睛。怕招来麻烦,直到天黑,他才抱着它回家。漆黑的夜里,他朝家急急地走 去时,另一只野天鹅在头顶无声地追随着他,他听到翅膀扇动的簌簌声。 这个天麻麻亮的早晨,他拉着两条老腿,紧跟在野天鹅后面。它终于停歇在秋 水家的粪堆前,白白的影子一动不动。这小家伙也许累了,也许秋水家的粪堆上有 啥好吃的东西,难道它也知道秋水家的粪堆是个宝贝?一天早上他就在秋水家的粪 堆上拾了半袋发霉的白面,悄悄提回家,用箩子筛了一遍,还蒸了两次馒头,他和 老伴吃了小半个月呢。从此他每次路过秋水家的粪堆,眼睛都要在上面仔细搜罗一 番。也许这只野天鹅以它敏锐的嗅觉发现了啥宝贝?他费力地走过去,喊它:鹅, 鹅,鹅。它害怕了,掉转屁股迅疾向前走去。他说,你跑啥哩跑?再跑,等天亮, 娃子们会拿你当玩具耍哩,那些见钱眼开的家伙,会把你卖到南方去,连小命也保 不住了。 它不理他的话,继续走。走过了秋水家的粪堆,走过秋水家准备盖房的一大堆 砖头,还是没有停歇的半点意思。他想这只野天鹅和我开玩笑哩,也许是他说话的 声音吓了它。想着脚步放轻了许多,也不喊鹅鹅鹅了。他看到它停在九生家的棉花 柴垛下,麻麻亮的光线里,它潜伏在那里,露着后半截身子,头躲在柴垛下,自以 为安全可靠了。这笨鹅。他哧地笑一声,脚步悄悄移了过去。他听到脚落在枯草上, 霜花碎裂的声音,听到鹅的翅膀和棉花柴棵子摩擦出的细碎声。他费力地弯下腰, 满心欢喜地伸出双手,用他心里的一腔善意,来化解它眼前的不幸。他手指触摸到 那只笨鹅时,一阵凉意从手指尖迅速飞过,他失望了,他粗糙的手指触摸到的不是 柔软的羽毛,是张脆薄的白纸。 周围的房屋树木一一从麻麻亮的光线里浮现出来。 天亮了。 他看到棉花柴垛子上、地上的枯草上,附着一层毛茸茸的白霜。他看了看那张 纸,还是弯下腰,把它从棉花柴棵子下捡起来。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分 明看到的是一只野天鹅,他还听到了它哦哦哦的叫,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一张纸呢? 难道这野天鹅成精啦?他愣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脸失望。 手里的纸崭新,一面还写着字。他眼睛早就老花了,上面的字在眼里模糊成一 片,密密麻麻相连着。他哗啦哗啦地抖动着纸,纸上的字碰撞出叮当叮当的响声。 他把纸折叠起来,纸上的字们发出咯吧咯吧的尖叫,像胳膊腿折断的声音。他想这 纸擦屁股硬是硬点,总比他平时用的土疙瘩干净。 全娃伯。 一个声音喊他。 他转过身,面前站着一个人。那人胳膊下夹着好多的纸,和他手里的纸一样。 是秋水。秋水恶煞煞地望着他,一张柿饼脸拉得老长,上面好像也落了一层白花花 的霜,冷冷地逼着他。他不知道秋水咋不高兴?难道是自己得罪秋水了?他仓皇把 手里的纸藏到屁股后。 秋水拉着一张柿饼脸,突兀地问:全娃伯,是谁让你干的? 他望着气哼哼的秋水,不知道秋水在说啥糊涂话? 他嘿嘿干笑两声,把藏到背后的纸拿出来,举到秋水面前,说,我还以为是只 野天鹅呢,追呀追,追到手里,原来是张破纸,日他娘的脚,你看我脸上的汗,它 怎么会变成了一张破纸呢? 秋水自然看不到他脸上的汗,他明知道秋水看不到,还是这样说。他是不愿意 看到秋水这张柿饼脸,故意把话说得稀松平常,让秋水听着高兴。 秋水还是拉着柿饼脸,说,全娃伯,你看上去老老实实,伪装得还像那么回事 呀。 他真的糊涂了,不知道秋水在说啥? 他说,我会伪装啥哩? 秋水不再理他。从他手里啪地抓过那张大纸,夹在胳膊下,转身向家里气咻咻 地走去。 他呆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秋水消失的背影,许久回不过神。他不知道秋水咋 就发那么大的火?他老汉追赶一张大纸有啥错?他怎么就得罪秋水了?他知道自己 得罪不起秋水啊,他还是得罪了。 他像做了天大的错事,再也没有心思到小路上溜达去了,再也没有心思看南山 了,袖起双手,嘴里嘀咕一声:这他娘的。然后,转过身气哼哼向家里走去。一双 老腿比刚才更沉更重。他拖着这双又沉又重的老腿,觉得这个早晨真是倒霉透顶, 一大早撞上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