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到家,屋檐下的麻雀醒了。它们唧唧喳喳在山墙下的老石榴树上跳来蹦去, 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石榴树柔软的枝条在它们纤细的爪子下纷乱晃动,它们小小 的身子也随着柔软的枝条晃荡着,荡秋千一般快乐。他站在门口,烦躁地挥舞着两 只胳膊,嘴里发出啊哦啊哦的吆喝声。麻雀们受了惊吓,忽地飞去,子弹一般散落 在屋檐下和后院的椿树上。 石榴树的枝条兀自地晃悠着,很快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老伴起了床,炕上的粗布床单平展展的,没有一丝皱褶。粗布单上的红蓝颜色, 早让老伴一双勤快的手搓洗得发白失色。老伴戴着老花镜正坐在窗前剪双喜字。老 伴的手艺是母亲教的,母亲是方圆百里的剪子手,纸花剪得精巧细致。谁家讨媳妇 都让母亲剪窗花,过年时节,母亲的窗花拿到集会上,往往比别的剪子手剪的窗花 卖得快,价格也好。母亲去世后,老伴继承了母亲的手艺。老伴三十六岁嫁给他, 他三十六岁娶了她。他那时还是光棍,家里穷,脾气倔,没女人跟。她是山那边的, 结过婚,又离了,说是不会生娃娃。他见了她,她坐在炕沿上,顶着一块花布包头, 低头说自己不会生娃娃时,通红着一张脸,像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他看她这样,心就疼了。他说,不会就不会,娶媳妇也不全是生娃娃。她扑哧 笑了,抬起头,一张脸花般的好看。她过了门,第二年,出乎意料给他生了个女儿, 她想不到她会生,他也想不到。等女儿出了满月,他用一辆架子车拉着她去了山南, 在那个男人的村子里大张旗鼓地转了两圈,他要让那个男人知道,她会生娃娃,是 他冤枉了她。她坐在架子车上,怀里抱着他们的女儿,包着花布头巾,看着他宽宽 的脊梁,眼睛笑成了一条线。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把女儿当命根子一样待着,女儿 长到六七岁,上集赶会,他们还背她,只怕女儿的小腿走累了。 剪刀在红纸上嚓嚓地响,细碎的纸屑从她手指间纷纷飘落,落在她盘起的双腿 和平展展的炕头上,天女散花一般好看。前几天,邻村一户在外开饭店的人家,说 要给儿子结婚,提上礼物专门来堡子村找她,让她剪一个半堵墙大的双喜字,他们 说要把这个双喜字镶嵌在玻璃镜框里,让这个半墙大的双喜字永不褪色,这是他们 做爹娘的,对儿子最好的祝福。临走,他们还留了一百元的定金,再三叮咛说,一 定要在腊月二十儿子结婚前完成。她还从来没有剪过半堵墙大的双喜字,还没有接 受过一百元的定金。她像秀才写字一样,把一张张红纸在庭院里用糨糊并贴起来, 折叠好,又借来木匠的墨斗画好线,然后按着墨线一剪剪下去,不过两天手指上就 起了血泡。 蜂窝煤腾着蓝色的火苗,屋子里暖呼呼的。她眼光从老花镜上瞭他,捏着剪刀 的手僵在半空。她看到他缩着脖子,哆嗦着肩膀,看到他脸上挂着仓皇和不安。他 每天早晨从外面回来都快快乐乐,说一些不着边的高兴事,今天怎么啦?她想一定 发生了啥事。 他慢慢坐下来,双手靠在炉子边,从铁皮散发出微弱的热量烘烤着他的双手。 他徐徐向老伴说起刚才的事,说起那张白纸,说起秋水的柿饼脸,说起那只变成一 张纸的野天鹅。他反复地说,我明明看到的是一只野天鹅,怎么会变成一张白纸呢? 哎,我就是追一张纸,和他秋水有啥关系?那纸,又不是他娘的追不得。 她咯儿咯儿地笑了,露出两排赤红的牙床,长舒一口气。 她说,就这么个屁大的事,看把你吓的。 他梗着脖子说,哪里是屁大的事? 她以为他的驴脾气又犯了,撇着嘴,不再理他。 吃了饭,他准备到巷里走走,散散心里的闷气。这些天,村里正在选村长,秋 水想当村长,原来的村长九生还想继续干,两人谁也不相让。这样,两个人就形成 了两伙人。一个月前,镇里一个瘦高个头的干部来村里做调查。居民小组长胡六三 的老爹,正带着他的等死队在巷里晒太阳。胡六三的老爹已经八十二岁了,是村里 年龄最大的老人。村里人背后把他们这些只吃饭不干活的老年人叫等死队,年龄最 大的自然就是等死队队长。 镇干部用商量的口气问:老伯,你们认为村里谁当村长合适呢? 胡六三的老爹端着皱纹纵横的脸说,还是原来的班子吧,这几年好容易把他们 一个个都喂肥了,再上来一个瘦的,又得重新喂哩。 晒太阳的等死队员们也都含含糊糊附和着他们队长的意见。 镇里干部看着他们只是微微地笑。 秋水媳妇恰好端一个红塑料盆往粪堆倒水,她接着说,谁说再上来一个还得从 头喂?上来一个肥的就不用你们喂了,那些瘦的原本就不应该上,上来就先贪污。 人们这才知道秋水也想当村长了。 这天早晨他在巷子里转了一圈,很快知道昨天晚上村里出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不知道谁给秋水贴了大字报,说秋水和社会上那些“二战区”的人相互勾结,秋水 竞选村长完全是为了他的利益着想,秋水在黄河滩承包了村里几百亩枣园,承包到 了期限,就是为了不交承包金,他还有两眼砖窑,砖窑吃土,也不想交钱。村长九 生催了他好几次,秋水理也不理。大字报上还说,这样的村长我们堡子村人坚决不 同意。他知道去年两人在村委会里不知为啥,险些打起来。后来的一个晚上,九生 骑摩托车从镇里回来的路上,让人用斧头差点砍死,好在他穿得厚,皮袄里又套了 皮背心,只给后背上划破点皮,村里的土医生胡易轩说,再深一点,就伤到了中枢 神经,下辈子只好在床上度日月了。九生没有让这一斧头砍死,却砍成了罗锅,弓 着腰,和巷子里那些等死队里的老头老太太差不多。九生后来去镇里派出所报了案, 说是那几个人坐着一辆没有牌照的小车,个个脸上都蒙着黑布,只露出两个黑眼睛, 看样子是“二战区”斧头帮的专业打手。这个案子至今还悬在派出所,找不到一丝 破案的线索。村里人背后议论说,这一定是秋水出钱找“二战区”人干的,“二战 区”的人谁给钱,谁就是爹娘,是不是斧头帮的人就很难说。 “二战区”是村人常说的黑社会。 秋水的事他也说不清。他又一次想起今天早晨秋水的柿饼脸来,终于明白秋水 话里的话。在秋水看来,昨天晚上村里那些大字报,都是他偷偷摸摸贴的,是别人 给了他钱让他贴的,难怪秋水会那么恶恶地待他。 他觉得应该给秋水说个明白。他是穷,再穷也不会干那种丧尽良心的事。在堡 子村,他谁都能得罪,就是不能得罪秋水,他还指望秋水今年冬天雇用他给枣树林 子里上鸡粪,秋水如果不雇用他,家里就少了一笔收入,给老伴治病就永远没有了 指望。他老了,人们都不再雇用他干活,嫌他手脚慢,没了力气,只有秋水不嫌弃, 秋水看中的是他的踏实。 秋水家准备明年开春盖楼房,门口堆满了石头土沙砖头。一进门,拴在门洞里 的黄狗冲着他汪汪疯叫,脖子上的铁链条哗啦哗啦响。他喊:秋水秋水。屋里没人 应。抬头看到秋水那辆鳖盖车停在院里,黑亮的鳖盖上落满了一层霜。 谁呀? 秋水媳妇懒洋洋的声音。 秋水媳妇挑开红棉门帘出来,看到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影。 秋水呢? 秋水媳妇说,全娃伯,我正要找你呢,你倒自个儿来了。我问你,我家秋水哪 里对不起你?你怎么干那种缺德事?我们始终把你看成老好人,没想到老好人在这 年头也变了,他是不是给了你钱,给了你多少? 他知道秋水媳妇说的“他”指的是九生。 他嗫嚅着说,侄媳妇,不是这么回事,我出门,看到一个白影,以为是只野天 鹅呢,就去追,追了好半天,谁知道是张白纸呢?它怎么是张白纸,我以为是只野 天鹅呢? 秋水媳妇说,别装了,若不是秋水亲眼看到,我们还蒙在鼓里,真是知人知面 不知心,你走吧。 秋水媳妇说完,转身进了屋,厚厚的红棉门帘阻挡了他的视线。 他对着红棉门帘,说,我真的以为是只野天鹅哩,天麻麻亮,眼睛看不清楚, 我真的以为是只野天鹅呢? 秋水媳妇在里面哼一声,冲着红棉门帘不耐烦地说,你咋不以为是个天女呢? 天女比天鹅好啊,又好看又实用哩。 秋水媳妇的话刀子一般割着他的心。他盯着红棉门帘,气哼哼地想责备秋水媳 妇,喉咙里哽了哽,哽不出一句话来。他只好转过身,慢慢走出秋水家。门洞里的 狗,冲着他凶巴巴地叫,一副狗眼看人低的小人模样。 整整一天他都惶恐着,从前院走到后院,从后院走到前院,丢了魂儿似的,手 里抓不住半点活儿。 老伴说,你咋了?不就是屁大的事儿吗?他秋水能吃了你! 他知道秋水吃不了他,秋水一定不放过他。 晚上秋水来了,胳肢窝夹一个鼓囊囊的黑皮包。 全娃伯。 秋水喊。 他仓皇地从炉子边站起来。老伴也匆忙放下手里的剪刀,忙乎洗茶杯、倒水。 秋水的到来,家里一时乱了套。他搓着双手,脑子里飞快地猜测着秋水来的目的, 他暗暗希望秋水不是找他麻烦的。 他把家里唯一的一把圈椅搬过来,用抹布擦了又擦,让秋水坐。秋水眼睛瞥也 不瞥一下。他以为秋水嫌圈椅上不干净,又在上面放了一块棉花垫。 圈椅,是他们这个家族往昔富贵岁月里延续下来的唯一见证,它的古老和山墙 下的石榴树一样,很难说清楚。灰黑色的圈椅,分辨不清它的本来面目。有人说这 圈椅是楠木,有人说是皂角木,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木?只知道这是先人留下来的东 西,就宝贝一样珍存着,家里来了像模像样的客人,他才舍得搬出来显摆一番。收 旧货的人几次来家里高价收购,都让他一口回绝,他怎么能卖掉先人的东西?他无 法想象他的先人,当年坐在这把老旧的圈椅里,脸上涌动着的那份尊贵。这样的圈 椅秋水却不坐,他只是站在他的对面,拉着柿饼脸。 老伴拿出过年才用的茶杯,洗了又洗,往里面放了一大勺白糖,用勺子在里面 叮叮当当搅均匀了,双手端给秋水。秋水不经意地接过茶杯,放在桌子边,说,全 娃伯,这些年,我也没有得罪你,干活还给你开正常人的工资,按说你年龄大了, 谁愿意雇佣你这么大年龄的人?我雇你,是看你惶呀。 他说,是哩是哩,我知道秋水照顾我哩。 秋水说,那你说说,昨天晚上是谁指使你干的? 他说,好侄子,没有人指使我,我还以为那是一只野天鹅哩,就去追,谁知是 张白纸呢,那不是我干的,我怎么会干那种事呢? 秋水拿出胳膊下的黑皮包,掏出一叠钱,啪地甩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桌子隙缝 间腾起常年沉淀的尘土,尘土弥漫开来,在他们之间柔缓地游动。 钱,整整齐齐,用白纸条捆绑着,他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秋水说,这是一万,全娃伯,你只要说,是谁让你干的,这钱就是你的,别的 事我不问。 他说,没有人让我干,我真的以为是只野天鹅哩。 秋水又掏出了一叠钱,啪地甩在桌子上,和刚才的一样多,同样用白纸条捆绑 着。 秋水说,全娃伯,我是看得起你,才来你家里的,算起来,我们还是自家,你 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呀,他到底给了你啥好处?能多过我这两万块钱? 秋水说的“他”,就是九生。 老伴盯着那些钱,老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她让钱吓得脸色灰白,靠在 炕边的木板上,一动不动。 他说,没有人指使我,真的,秋水,就是有人指使,我也不会干这见不得人的 事,我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有在背后日弄过人,也从来没有说过半句谎话,你这 是打我脸哩,这些钱,你收起来,你看,你婶的脸都让你的钱吓白了,女人眼窝子 浅啊。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高,一种让人欺辱的感觉,让他心里觉得异常恼火。他真 的有点恼了,一把抓起那两叠钱,塞到了秋水的黑皮包里。 秋水没有拒绝。 秋水狠狠地瞪他一眼,扭过头,甩着脚步咚咚往外走去,大门磕打在门框上, 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吐着粗气,咔咔地咳。他想起秋水临走时看他的眼光。 老伴坐在炕边光溜溜的木板上,冲着秋水的背影瘪着嘴,呸了一声,凌乱的唾 沫花子飞溅开来。她嘬着嘴啧啧两声,睃着眼睛说,我才不会让那俩钱吓怕了,钱 不就是纸片片吗?我有啥怕的?你忘了那年冬天,瘦小的南方人来咱家里,想买走 那两只野天鹅,给咱两千块钱,咱都死活不卖,咱就那么爱钱嘛? 他怎么会忘了呢?那个瘦小的南方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他家里有两只野天 鹅,晚上悄悄地来,把两千块钱放到他们面前,他们都没有动心。他知道卖了野天 鹅就触犯了法律。 南方男人压低声音说,怕啥?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谁都不知道。 他说,谁说是你知我知?还有天知地知呢。 村里人后来还是知道了,知道了他的傻。村里好多人农闲时节,都去偷偷摸摸 在河边网天鹅,网到的天鹅卖给收天鹅的南方人,一只天鹅往往能卖到一千多块钱, 就是死了的天鹅,南方人也收。 老伴说,人一有钱咋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咋就没有人味了?秋水没娶媳妇时, 你在河里捞到鲶鱼,他还来咱家解馋哩,他咋就忘了呢?说着拿起炕边的剪刀,又 嚓嚓嚓剪她的纸花。 他圪蹴在炉子边,嘴里嘟囔一声,怎么会是一张白纸?我真的以为是只野天鹅, 我明明听到了野天鹅的叫声哩。 老伴睃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啥也没有说。剪刀嚓嚓嚓嚓地响着,细碎的纸屑, 从老伴粗糙的手指间飘落下来。他的心,也让老伴手里的剪刀,一刀刀剪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