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天晚上,一声鸡叫划破黑夜,把他从迷糊的睡梦里一把提溜起来。他知道出 事了,急匆匆披衣起床,抓起炕边的手电来到后院。后院里一地鸡毛,冷风旋着鸡 毛上下飞舞,椿树下一摊鸡血,那只下蛋的老母鸡躺在一团柴草里,断了半截的脖 子耷拉着。他仰头看到椿树的枝杈上,空荡荡的,只留下点点滴滴不同颜色的鸡屎, 又捏着手电沿着后院墙走了一圈,土墙好好的,看不到人为侵犯的痕迹,他恍然, 现在小偷已经不是过去的小偷了,现在的小偷偷盗技术比过去高明了许多。村委会 门口的两个老石狮子,就是在一天夜里神不觉鬼不知地丢失的,村人们说,是小偷 用吊车偷走的,石狮子他们都能偷走,一只鸡算什么?又想,小偷偷鸡咋不把鸡偷 走呢?他家的鸡和小偷一定没有关系,那么是谁杀死了他家的鸡?他想一定是他们 杀死的,他们这是杀鸡给猴看,他就是他们眼里的“猴”,秋水在逼他说实话。 秋水终于对他行动了,秋水只要轻轻捏他一把,他就没了活路。他站在后院, 身上一阵寒冷。 老伴也来了,老伴看一眼躺在地上的母鸡,脚步趔趄了一下,嘴里含糊地嘀咕 一声,整个人就软塌塌瘫倒在地。老伴的心魂儿一瞬间挣脱了面前的血腥味,不知 到哪个鬼地方逛游去了,只把这个没用的壳儿扔给了他。他知道这是她的老毛病, 她一着急,她的魂儿就从身体里溜跑了,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他还是伏在她的脸前, 一声声喊:月月啊,月月啊。他习惯用女儿的名字喊她,用女儿的名字喊她,谦逊 中含带着亲昵。老伴在他的喊声里毫无反应,和以前的许多次一样,沉沉地昏睡过 去,转眼之间,那个还和他说话的大活人不见了。他拉她起来,她紧闭着眼睛,任 由他摆弄。他觉得老伴的身子从来没有过的沉重,他圪蹴下来把她的胳膊耷拉在自 己肩头,半抱着她,说,你比一袋麦子还重啊,我还能扛动一袋麦子,我咋就背不 动你了?他说着双腿一软,身子斜斜地倒下去,压在她的半边身子上。她没有了疼, 任由他压着,哼也不哼一声。他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老了,人不服老不行, 他咋就一转眼老了呢?年轻时的一天,他们在地里摘棉花,雨急急地拍打在棉花叶 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转眼之间棉花棵子浑身上下就湿淋淋的了。他舍不得 让她淋雨,背着她从村北棉花地一口气跑回家,把她放到大炕上,他喘也不喘。现 在他连背她的半点力气都没有了,那些力气好像让人一把偷了去。他看着躺在地上 的老伴,不由得鼻子发酸,呜呜地哭了。他哭自己没有了的力气,哭自己无缘无故 的倒霉……他积压在心里的郁闷找到了突破口一样,随着泪水源源不断地化成泪水, 拍打在坚硬的土地上。 老伴昏厥的毛病,是从月月离家走后开始的。那天,他在秋水的枣林里摘枣, 广州客商的大汽车等在地头,秋水雇用了好多人给他摘枣,中午饭也在地里吃。密 密的林子里,到处都是成熟的枣子,他一边摘着枣子,一边说着笑话。他说自己刚 去世的嫂子,中午还端着碗在巷道里看人家娶媳妇,下午就不在了人世,那时,哥 怎么也不相信。巷道里的女人去叫哥,哥手里捏着一把扑克牌,和几个人正玩儿在 兴头上。巷道里女人说,老哥,你家婆娘不行了,快回去看看吧。哥以为女人和他 开玩笑。哥说,我不回去,还不到天黑她就着急啦。说完,又专心地对付手里的牌。 女人急了,说,你婆娘快死了哦。哥有点不相信,让女人拖回家,看到嫂子直挺挺 躺在床上,哥怎么也不相信嫂子就那么走了。他嘻嘻哈哈地说着,听到地头有人喊 他:全娃伯全娃伯。他仰着脖子问:啥事嘛?那个声音说,我婶给你擀好面条了, 让你回去吃面条哩。听到这话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每次他来河滩打工,都是早上 出来,晚上回去,从来不在家里吃饭。这人急急地喊他回去,一定是出了啥事?他 回到家,果然看到老伴躺在炕头,紧闭着眼睛。村里的土医生胡易轩守在屋里,他 说,我已经给她打了一针安定,没有生命危险,你放心好了。 他问胡易轩:啥病? 胡易轩吞吞吐吐地说,这病不能着急的。 他知道自从月月走后,不爱说话的老伴把一切闷在心里,终于把自个闷出了病。 他又问胡易轩:这病能好吗? 胡易轩坚定地摇摇头,说,最终的结果是精神失常。 疯子! 他不敢相信老伴变成疯子的模样。 他说,我一定给她看好这个病。 胡易轩为难地说,那就要去大地方,要好多好多的钱哩。 ………… 鸡叫声划破的黑夜,又重新复拢组合,弥漫出的血腥味随风飘去,夜晚又恢复 了它该有的本来面目。他紧抱着老伴,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她,最终还是把老伴挪到 了炕上。天刚亮,他找来胡易轩,让胡易轩给老伴打了一针安定。 老伴均匀的呼吸声里,天亮了。 天,又黑了。一天不知不觉过去。 他看到窗外降临的黑暗,心悬悬的,唯恐再遭人暗算,他找来一根弯弯曲曲的 榆木椽顶在大门后,又拿来一把铁锨和一把切菜刀放在自己住的屋子里,面对黑夜, 他像面对一场不知道结果的战争。 老伴醒来像做了一场梦,对发生过的一切没有任何印象。昏黄的电灯下,老伴 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望着黑糊糊的顶棚,只是不说话。 他伸手拍打着老伴的肩膀,安慰老伴说,没啥,不过是一只鸡嘛。 他又说,鸡嘛,总是要死的,一定是黄鼠狼咬死的。 老伴还是不说话。 这些年谁见过黄鼠狼?黄鼠狼这些年好像在堡子村绝迹了。 老伴瞪着眼睛望着顶棚说,我又病了吧? 她满脸愧疚,病,好像是她的一个错。 她对自己的病毫无办法。她有时就管不住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管不住自己 的手,管不住自己的身子了。去年冬天的一天,他去河滩打工,她一个人在家,她 在月月的箱子里翻来翻去,翻到一本红塑料皮相册,上面全是月月的照片,月月在 开满红花的老石榴树下,月月在县城的喷水池边,月月在村委会门口的秋千上,月 月和她的同学手挽着手站在一片月季花丛中……上面的月月对着她笑,她看着月月 的笑,用手抚摸着月月的笑,心就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了,她嘴里责备着月月,她的 责备终于变成了絮絮叨叨的呢喃,她重新锁上箱子时,觉得天旋地转,什么也不知 道了。等她醒来已是傍晚,她看到屋檐下的麻雀唧唧喳喳地忙着归巢,她看到自己 半个身子在台阶上,半个身子在台阶下,她摸着自己的腿冰凉,这腿好像不是她的, 她想起他打工去了,还没有给他做饭哩,爬着一点点挪到了伙房。她不想让他知道, 后来他还是知道了。 睡不着,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又剪她的双喜字。他看到老伴手里的碎纸片雨 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炕头的被褥上,那层淡薄的红,在灯光下失去了原 有的喜庆。他看着老伴的一举一动,又一次想起了九生,想起了九生莫名其妙让人 从背后砍一斧头的事。他想起了村里在外开饭店的胡六三的弟弟胡六五,就是在夜 半没命的。有人说是他的饭店生意好,得罪了饭店同行。有人说,他和东家的寡妇 勾搭上了,惹得别的男人忌恨。夜半,他的一条命和妻子的半条命,让一个定时定 向炸药包给炸飞了,消失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现在他妻子整天坐在轮椅上, 摇着上半截身子,给家里老小做饭洗衣,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唱着耶稣歌。 他越想越怕。 夜半,他让一阵咯嗒声惊醒。这声音在院子里,在门洞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觉得这个夜异常地寒冷。老伴也听到了这咯嗒声,往他 身边靠了靠,他感到老伴身上同样的惶恐。接着,老伴的一只手悄悄地伸进他的被 窝,摸索着他的手,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咯嗒,咯嗒。 他大声问:谁? 外面只有风。 老伴的身子颤颤巍巍地贴紧他,和多少年前一样,缩到他的胸前,头抵着他的 下巴。他用手拍打着老伴的肩膀,睡吧,睡吧。他的手在对她说。他感到她的肩膀 在他手指下轻轻抖动。睡吧,睡吧。他的手又说。 村里不少人家晚上没了牛,少了粮食,小偷不是从门进来的,小偷是掏开墙上 的砖进来的。小偷越来越大胆,就和拿自家的东西一样理直气壮。他家里还有两瓮 麦子,有两口袋的玉米,还有好几十斤的棉花油。有钱,没钱,他和老伴嘴里有填 的,日子就满足了,这嘴里填的东西没了,他们的生活就没了依托。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咯嗒,咯嗒。 谁? 他拉亮电灯。声音没有了。他光裸的胳膊伸出被窝,紧捏着灯绳不敢动。 声音又响了起来,咯嗒。咯嗒。 他忽地坐起来,穿衣服,老伴也坐起来,穿衣服。他眼睛看到门后的铁锨,看 到放在案板上的切菜刀,在灰暗的电灯下折射出惨白的光。 他又一次想起他们的月月,如果月月在,那个男人在,他们就不害怕了。他在 心里突然原谅了他的月月和那个把月月带走的男人。其实,他早就原谅了他们,自 从他看到那对野天鹅时,他就原谅了他们。那天,他把快死的野天鹅抱回了家,另 一只野天鹅也跟回了家,他把它放在后院的小柴房里,它在柴房里哦哦地叫,另一 个在柴房外哦哦地叫,彼此呼应,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站在黑糊糊的后院,看着 两团白白的影子,心想:原来这野天鹅也是有情有义的东西,原来支撑这个世间的, 不是人们说的金钱,是情。是情,在支撑着天上和地下的飞禽走兽,支撑着人和万 物。他想他的月月,月月没有错。他原谅了月月,从此也不再埋怨他的月月。 他燃起一支烟,悄悄溜下炕,操起门后的铁锨,老伴也溜下炕,操起了案板上 的切菜刀。他耳朵贴着门,听到风在院里跑来跑去的脚步,风在窗户的塑料布上敲 打,风掀起塑料门帘,风在屋檐上游走,风把他捡回家的纸箱子,在院里推过来, 又推过去。在这声音里,他分辨出咯嗒、咯嗒的声音还在继续。谁?他问。没有人 回应,还是风。他拉开门闩,一股风卷进来,他哆嗦了一下,举起手里的铁锨啪地 拍在台阶上,整个院里回荡出一阵哐啷声。 他拉亮院里的电灯,拉亮伙房里的电灯,手伸进两个瓦瓮里,满满的两瓦瓮麦 子很快淹没了他的手。捏捏蛇皮口袋,里面的玉米粒在手指间嚓嚓地响。案板下的 油缸里,油汪汪的半缸油还在。他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那声音还在响,在门洞里。他想一定是有人在拨拉大门的门闩。他高举着铁锨 走过去,老伴也不甘示弱,手握切菜刀紧跟在身后。走过石榴树,他忽觉脖子后冰 凉,是刀子放在脖子上的那种冰凉,他惊叫一声,差点跌坐在地。慢慢转过身子, 只见老石榴树的影子在头顶胡乱地舞动,用手摸去,湿湿的,原来是霜花。 咯嗒声还在继续。 拉亮门洞的灯,两扇木门紧关,寒风从门槛下呼呼地吹进来,门后的榆木椽还 在。咯嗒声没有了,他看看老伴,老伴也看看他,他看到老伴头发蓬乱,白头发在 夜里看上去更白,一瞬间让他想起河滩里飘飞的芦花,心里一阵苍凉。他举着眼睛 搜寻着那咯嗒声,老伴却噗地笑了,指着墙上挂的柳条簸箕给他看。柳条簸箕挂在 土墙上,从门口溜进来的风,不时地掀起簸箕,簸箕磕在墙上,发出咯嗒、咯嗒的 声音。原来是柳条簸箕在作怪。 他长吐一口气,伸手把簸箕从墙上摘下来,一把扔在老石榴树下。 老伴也长吐一口气,收起切菜刀。 这他娘的脚。 他释然。 回到屋子里。老伴说,你咋把纸看成是天鹅呢?你怎么不看成是一张擦过屁股 的纸呢?这不,追下事情了,把自个追得夜里睡觉也不踏实,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他想到政府。 他突然对老伴说,我要出趟远门。 老伴说,去看月月吗?她不要咱,咱也不要她了。 他说,不,我要去县里,让政府保护我们的人身安全,我怕让人黑摸了,你一 个人活在世上惶哩。 老伴笑着说,你又不是十八岁的大姑娘,谁摸你,也不嫌你糙。 他说,我都值他两万块钱哩。 老伴不再做声。 他说,我还想看月月哩,她再老没良心,还是咱们的老女儿吧,是从你身上掉 下去的肉吧,咱们做老人的,和他们小的计较啥哩。 老伴说,我知道你放心不下那老没良心的。 他说,我们死了,还不是指望她和那个男人埋哩,她就是走到天边儿,还是咱 们的月月。 老伴没了话。 这天晚上,两个人谁也不敢睡,只是披着棉袄坐在被窝里,支着耳朵,唯恐外 面有啥响动。风在窗外哗啦流动,流动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她说,我给你唱个曲儿吧。说着就闭了眼睛,身子一摇一晃顾自唱了起来: 一更鼓来浅, 我也劝呀丈也夫, 再莫要把钱耍, 你若要把钱耍, 奴和你不安然。 二更鼓来稀, 我也劝呀丈也夫, 再莫要把酒喝, 你若是喝醉了, 打架要闯祸。 三更鼓来催, 我也劝呀丈也夫, 莫要戏人妻, 你若是戏人妻, 将人比自己…… 老伴的声音沙沙的,像用砂布打磨过,没有了从前的清脆,却多了一种甜糯米 一样的味道。这首歌老伴给他唱了无数次,从中年,唱到老年,从黑头发,唱到白 发。在老伴甜糯米一样的声音里,他联想起他们的从前……老伴唱着唱着,歌词在 喉咙里打起了滚,渐渐粘腻在喉咙里,又渐渐无声。 夜,在老伴的吟唱声中,渐渐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