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怀里揣着老王局长写给他的保证,保证放在牛皮纸的信封里,他要把这保证 放在女儿那里。走前,他来到居民小组长胡六三家给女儿打电话。电话号码写在一 片纸烟盒上,是一年前女儿在电话里告诉他的。那时月月生了孩子,打电话让他们 过去。他不去,她也不去,他们都希望月月回来,月月还是没有回来。他把月月告 诉的电话号码写在一个纸烟盒上,夹到屋里的墙缝,一年来他动也没动,今天他却 要给她打电话了。他的手指轻轻按过去,女儿的声音就沿着细细的电话线流过来, 拍打着他的耳朵。他想不到听女儿的声音,像走在柿树林里摘一只柿子一样容易。 他还是倔倔地告诉女儿,他要去山南一趟。女儿还来不及喊他一声爹,他就喀吧放 了电话。 他坐了小半天的车,才来到山南这个地方。山南这破地方和他们堡子村有天大 的差别,到处坑坑洼洼,他站在路边光秃秃的山梁上,冷飕飕的风从旁边的深沟里 吹过来,直往心里钻。他举着一双老眼,看到周围尽是光秃秃的山梁,灰塌塌的柿 树,靠着土崖挖的窑洞。沟里有一股细不拉叽的水,有水声,看不到水影。看到的 只是青青的竹子,随风忽来忽去。看着这穷山沟,他觉得他们堡子村就是人间天堂 了。这时他满眼都是他的月月,是披肩发的月月,是垂着辫子的月月,是短发飞扬 的月月……他袖着手,手指在袄袖里捏算着那个他没有见过的碎娃,他一岁零三个 月了吧,会叫他爷了吧。他想着风竟把眼睛刮湿了。 有声音顺风刮来:爹哟,爹哟。 是月月。 他这才看到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一个碎娃,从一条细瘦的路上跑过来。果真是他 的月月。 他眼泪就下来了,他不想让自己落泪,泪还是下来了。 月月把怀里的碎娃举到他面前:郡主,叫爷,叫爷。 叫郡主的碎娃看着他笑,两颗又细又尖的禾鼠牙挂着清亮亮的口水。碎娃一扭 身,又扑在月月肩头,扑腾着小腿。 月月在碎娃的脊背上拍打着,说,爹哟,我想死你和娘了。 月月说着用胳膊上的碎娃遮挡住眼里的泪水。 月月家在沟里山崖下,两眼不大的窑洞。把月月拐来的男人在外面给人家盖房 子去了。月月说他专做泥匠,十天半月不回家。公公去世,婆婆改嫁,家里就只有 月月和这个不到两岁的碎娃。他背着手,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一个窑洞转到另 一个窑洞,不到一个时辰就把月月家底弄了个一清二楚。这里一年只有一料庄稼, 庄稼全是粗粮,玉米、谷子、糜子,不种小麦棉花,白面和油全靠买。他不知道他 的月月究竟看上了这个家有什么好?傻啊! 月月知道爹一定有要紧事,没有要紧事爹是不会上她这个门。晚上吃完饭,月 月怀里揽着碎娃吃奶,爹吸着两毛钱一盒的黑烟。两个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月月 想给爹解释她从家里出走的原因,终究说不出口,在爱情和亲情之间,她最终还是 选择了爱情。她见到男人第一面她就喜欢他,把自己毫不犹豫给了男人。男人不想 做倒插门女婿,不想受那份委屈,她满足他,跟定了他回山南。明知道爹娘不同意 她这样做,她还是做了。她把这个男人看成是自己的命根子,她能舍弃爹,能舍弃 娘,她不能舍弃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让她要死要活,她对自己这种忘恩负义的做法 毫无办法,她想起爹娘时,黑夜里打自己的脸,使劲地拧自己的大腿,骂自己不是 人,骂自己下贱,可她就是离不开这个男人。这些她在爹面前无法说出口。 面对月月,他终于掏出那个牛皮信封,信封用糨糊糊着。他把信封放在月月面 前的饭桌上。 信封上没有写字。月月拿眼睛看爹,不知道爹是啥意思? 他说,月月呀,爹这个东西先放在你这里,如果爹突然死了,你打开信封,找 写信的人,他是县里信访局的老王局长,你就找他们算账去。 月月眨巴着细长的眼睛,不知道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 她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点头。 他又说,人没笼头拿纸拴,这就是一个人的笼头哩。 月月不知道爹说的是啥糊涂话,明明是信封,咋又是笼头了? 他早晨起床后,月月给他饨好了鸡蛋,里面放了白糖。碎娃坐在竹子做的推车 里,不耐烦地挥舞着小胳膊。竹子推车是月月男人做的,粗糙结实精巧,下面是四 个滑冰鞋的轮子。 他抱起碎娃,说,郡主,你是郡主吗? 郡主高兴了,小脸绽着笑。 郡主,叫爷,叫爷。 郡主红嫩的嘴唇上挂着细亮的口水,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喊:爷,爷。 这个陌生的字眼像他塞进郡主嘴里的一块糖,郡主反反复复地咀嚼着,一声声 唤他爷、爷、爷,这个新鲜的字眼让小家伙伸胳膊蹬腿异常兴奋。 他把半个老脸紧贴在郡主细嫩的脸上。 风刮来沟里一阵哗啦的溪水声。 月月斜斜地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老一少,眼里含着泪。 他走时,月月送他。 他讨厌送别。他倔倔地说,你又替不了我走路,不送了。 月月果真不再坚持送他,怀里抱着郡主。 月月说,爹,郡主大一点了,我接你和娘过来住。 他看着月月,那句话始终哽在喉咙里,他不能不说。 他终于问月月,他到底有啥好?你撇下我们来到这穷地方,我看这穷地方和咱 们那里差远了。 月月脸蓦地红了,半张脸埋在郡主怀里。 月月说,爹,他…… 他问,他到底有啥好?这破地方到底有啥好? 问完,自己又后悔。这好,只有月月知道的好,这好,有时说不出。 月月红着脸,果真没有说出这好。 他转过身,沿着门前的山沟,向上面的山梁梁走去,心里又埋怨自己问得多余, 女儿的心思他早就明白,那赖小子有啥好呢? 山沟里竹子青青,在风里忽来忽去。有水声在竹林里喧哗,看不到水影。 他不敢回头看月月和她的郡主,他想月月一定抱着郡主站在门前,他走得很急, 脚步在月月送行的目光里渐渐凌乱,又渐渐消失。 月月手里捏着那信封,对着头顶的太阳看,太阳光无法穿透牛皮纸信封,里面 的字影影绰绰,才不是爹说的“笼头”。月月笑笑,把信对折起来,藏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