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家后,老伴不问月月,他也不提月月。 村里高音喇叭整天响着,巷道里也拉起了一道道三角形的彩旗,小小的红布条, 在风里呼啦啦地抖动。要选村长了。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里,他习惯坐在家里那张老旧的圈椅里,身子些微后倾,两 手放在圈椅光滑的扶把上,目光矜持,不再弓背弯腰,不再把苍黑色的脸皱缩成一 个核桃般的笑,他软塌塌的腰在圈椅里挺直了许多。那些想当村长的人开始讨好他, 巴结他,想法让他把手里的那张选票投到他们名下,他心里嘿嘿地笑,这笑声在天 地间快乐地打着旋儿,他不再怕任何人。 最先来家里的是秋水的弟弟秋夏。他已经认不出秋夏了,秋夏来时是个晚上, 他眯缝着眼睛在炉子边搓麻绳,细长的麻丝在手里拧成了绳子。秋夏来了,从口袋 里掏出一盒烟,给他递烟。秋夏穿着一件皮衣服,皮衣服在灯光下闪着光,散发出 一种陌生的气息。 秋夏说,全娃伯还记得我吗?我是秋水的弟弟秋夏呀,小时候,你时常坐在咱 们生产队派活儿的黑板下,看到我们这些光屁股的碎娃过来,就伸出鞋里的脚,大 拇指螃蟹夹子一样张开,夹我们的小鸡鸡。啊哈,你一定忘记了吧。 他的确记不起来了。秋水的兄弟秋夏这几年在外面开饭店,好多年都没有回来 了,听说在外面买了房子,孩子都在外面读书上学。 如果是平常的日子,秋夏是不会进他这个破门的,秋夏的目的很明确。 他坐在圈椅里,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接受着秋夏的香烟和脸上巴结的笑意。 秋夏说,全娃伯,这不快过年了,我回家来看看,也看看你和婶子,谁知道正 遇上村里选举呢。 他双手放在扶把上,挺着腰板,嘴里哦哦哦地应着。 秋夏说,全娃伯,听说村里有人花钱买选票呢,他们不愿意自己填写,让人代 替他们填写,一张选票卖到一百块钱,和城里的股市行情一样牛。 他仍旧哦哦哦地应着,吸着秋夏给的烟,秋夏的烟软绵绵,藏着一股香味。 秋夏说,全娃伯,你卖不?你家里三张选票哩,月月走了,月月的户口还在。 他想也没想,说,不卖。 秋夏说,三张选票就三百块钱呢,不卖可惜了,你给人打一天工不就才三十块 钱嘛。 他犹豫了,他知道秋夏的心思。秋夏是替秋水买他的选票,三百块钱也不是一 个小数目,够他和老伴好几个月的花销了。 他的腰微微向前弯了弯。 坐在圈椅上的他,突然又觉得自己的下贱,他卖了手里的选票,就是卖了他的 老伴,卖了他们的月月,卖了他自个儿,他卖了选票就让他们小看了,人往往是自 己先小看了自己,别人才小看,他不能让他们小看。三百块钱就把他们一家三口卖 了?有些钱是不能要的,就像当初南方人想买他的野天鹅。听了秋夏的话,他的腰 板又微微挺了挺,靠在圈椅里,端着一张脸,摇了摇头。 秋夏看到他苍白的头颅,在一摇一摆间呈现出的果断,不再坚持。 秋夏打趣地说,全娃伯,你这种硬骨头精神越来越少了啊。 秋夏又递给他一根烟,他接过去。秋夏给他点火,他觉得自己让秋夏这样高看 着,脸上有了光。秋夏的话听起来酸溜溜的,他还是愿意听。 秋夏说,全娃伯,在秋水哥和九生之间,你只能选一个人,一笔写不出两个王 字来,我哥当了村长也不会亏待你。 秋夏说着就拿出一张纸,教给他怎么填写,主任一栏里让他填写秋水,后面的 委员一栏里,让他写上他王全娃的名字。 他又摇头。说,我不当干部,我咋能填我呢,我当不了干部。 秋夏说,全娃伯,你还没有弄清楚,你写上你,我们就知道是你填的,我们是 不会让你白填的,如果我哥当了村长,一个人发一百块钱,我哥说话算数。 是哩,是哩。 他点头应着。他不点头不行,他不点头就是不同意人家秋水,不同意人家秋水, 秋水以后再也不会雇用他干活了,秋水不雇用他干活,就没了指望给老伴看病,家 里就断了开销,断了开销他和老伴总不能喝西北风吧,他只能点头。 秋夏离开,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秋夏伏他的耳朵边低声说,全娃伯,你不填 我哥,到时候你可要小心哪。 说完,嘻嘻地笑,笑里藏着讨好和威胁。 这话听起来好似玩笑,落进他的心就变了滋味。他老了,有些话是要忍的,他 已经到了容忍一切的年龄。他坐在圈椅里,嘴里还是那么哦哦哦地应着,双手摩挲 着圈椅两边的扶把,光溜溜的扶把在先人手下抚摸了无数遍,细腻光滑,一瞬间, 他觉得自己在抚摸着他的爹,他的爷爷,他从来没有见过祖爷爷。 他听到秋夏的脚步渐渐远去。 秋水也来了。秋水这次胳肢窝没有黑皮包,手里却多了一个塑料袋。 秋水一进门,那张柿饼脸就不再是柿饼脸,笑成了九月里一朵鲜菊花。他说, 全娃伯,我给你赔情道歉来了,我是冤枉了你老人家,我调查清楚了,大字报的事 和你无关,那天,是我冤枉了你,你大人有大量,你知道我这火爆脾气。 秋水说,全娃伯,我给你和婶带了些过年的东西,你就留下吧,这不,要选举 了,你手里有三张选票,月月走了,月月的户口还在村里,按规定你能代她填选票, 你就填上侄子我吧,我当了村长一定不会亏待你,地里的活,只要雇人,就少不了 你,和年轻人开一样的工钱,村里每年都有特困户补助,这也少不了你家,咱们毕 竟是一个王家嘛。 他哦哦地应着。秋水带来的东西他也没有推辞,他是不敢推辞,他如果推辞了, 就是对秋水有意见,就是明目张胆地和人家秋水作对。 秋水留下的袋子,炸药包一样让他动也不敢动。 九生也来了。 九生是原来的村长。九生弯腰弓背,他走到炕边,用手捏捏被子的厚薄,看看 蜂窝煤炉子的火旺不旺,问他们身体有没有病?冬天感冒了没有?囤里的粮食够不 够吃?有啥困难没有? 九生临走时,从怀里掏出了二百块钱,塞到了他的手里时,九生说,今天我去 了镇里,镇里的民政助理让我给你代领了今年的特困户补助,过年时节,他们还有 两袋白面,一箱子油炸麻花,一身棉衣被子什么的。村里再穷,也不能穷咱们的特 困户。 他哦哦哦地应着,接了九生手里的二百块钱,也接了九生的一句句问候。他看 到九生弓着腰走出了家门。 九生没有说的话,用另一种方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