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选举这天,居民小组长胡六三,扛着一箱康师傅方便面从巷这头走到巷那头, 又从巷那头走到巷这头,吆喝着开选举会,方便面谁去谁有份。老伴不识字,他说 我代你填了吧。老伴说,我也要去,去了一人一包方便面,不要白不要哩。他和老 伴都去了,这样他们家就能分到两袋康师傅方便面。 会场在学校。学校的娃娃放了假,喇叭放在操场前的桌子上,村里的男女老少 都来了,胡六三的老爹带着他的等死队员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女人们东一堆西一堆 扯着闲话。狗也显示出一副兴奋的样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学校在村里的最高处, 坐在操场的太阳下,就能看到那条河,看到灰蒙蒙的河滩。河贴着天边,随意地流。 平时很少和他说话的秋水爹,慢慢凑到跟前,给他递烟。他接过,叼在嘴上。 秋水爹又递过打火机。九生爹也给他烟。秋水媳妇还给人发糖块吃,他看到老伴嘴 里含着糖,眼睛越过好几个人笑眯眯地看他,一副幸福满足的样子。秋水媳妇给他 怀里塞了一把糖块,说,全娃伯,那天是我不对,你看我这脾气,得罪了你老吧, 吃糖吃糖,先甜甜你的嘴。九生媳妇也给他发糖,他这样让他们敬着,心里觉得很 受活。 胡六三今天穿了一双崭新的皮鞋,站在人多处抖动着一只腿,极力想引起人们 的注意。人们各怀心思,没有人对他的新皮鞋感兴趣。胡六三抖动了许久终于不耐 烦了,他大声说,我这新皮鞋是一张黄鼠狼皮换来的,前几天家里两只鸡让黄鼠狼 吃了,我守候了好几个晚上才守候到这只黄鼠狼,两只鸡换来一只黄鼠狼,值啊! 听了胡六三的话,他想起家里那只死去的老母鸡来,这么多年都没有的黄鼠狼 咋又回来了?那只老母鸡也许真的是黄鼠狼吃掉的,和秋水没有关系,是自己冤枉 了人家秋水,他心里涌动着愧疚。 有人说起了这些天选举的新鲜事,说有的村想当村长的人请全村人吃饭,家家 户户这些日子都不用开火,都在食堂里吃大锅饭,还有的村一个选民就发好几百块 钱,年年月月这样选举,他们就提前过上共产主义的幸福生活了。 大家嘻嘻哈哈地说笑着。 一辆警车开进学校,从车里下来了两个穿着警服的人,还有几个镇里的干部。 大家不知道选干部怎么还来警察?一个个噤了声。有人说“二战区”也来人了,是 秋水叫来的。他眯缝着眼睛,果然看到操场一边站着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两辆小 车边不安分地走来走去。 胡六三给他发了三张粉红色的选民证,他捏着三张粉红色的纸片。老伴不会写 字,他代替老伴写,月月走了,他还要代替月月写。 老伴坐在幼儿园孩子的秋千上,铁链子在上面吱咛吱咛地叫。老伴的脸让太阳 晒得红红的。 一个居民小组一个教室,教室门口贴一张小红纸片,上面用白粉笔写着:秘密 划票间。门口有把门的,居民小组长胡六三,还有两个党员,他们叫一个人,进去 一个人,然后在人名单上打上标记。门口的棉帘子低垂。 叫王全娃时,他一时还没有醒悟过来。 胡六三说,全娃伯,你和婶在家里还亲热不够呀,叫你哩。 他这次知道轮到自己了。 他把手里的三张粉红色的选民证交给了门口的胡六三,胡六三撩起厚厚的棉帘 子让他进去。 教室里空荡荡,他捏着笔,看着粉红色的选票,心咚咚地跳了起来。他还没有 这样郑重其事地填过票,以前都是让月月填的,胡乱地写个名字了事。这次不一样 了,他们那样高看他,他怎么能胡乱地填呢?教室窗户都糊着纸,没有人能看到他, 他也看不到任何人,教室里是娃娃们身上的味道,中间的蜂窝煤炉子呼呼地冒着蓝 焰。 他捏着笔,笔在手里有点不听使唤,比捏着犁耙还别扭。 娃娃们身上的气息,是青草一样清新,夹带着一丝丝的甜香。他坐在桌子前, 捏着笔犹豫了。他在心里掂掂九生,又掂掂秋水,觉得两个人都不错,九生把他和 老伴当亲娘老子关心着,每年村里都忘不了照顾他,过年时节还带来镇里县里的领 导来慰问。秋水待自己也不薄呀……他捏着笔在心里掂来掂去。教室里静悄悄的, 没有人看他,他也看不到任何人,玻璃窗的大半截都用纸糊了。 他捏着笔的手落在粉红色的选票上,粉红色选票上一片模糊,他一个字也看不 清,他眼花了,他早就眼花了,他怎么忘记他的老花镜了? 胡六三在外面喊:全娃伯,你在里面生娃娃吗?我们肚子都等饿了,再不出来 我就叫警察了。 他放下笔,从教室走出来,心里一片空洞。老伴坐在娃娃们玩的秋千边,怀里 抱着两袋色彩鲜艳的方便面,暖洋洋的太阳下,一张老脸晒得通红,眯缝着眼睛好 像睡着了。 唱票的时候,“二战区”的人也来了,他们利剑一样的眼光,在唱票人身上劈 来砍去,唯恐念错了,又唯恐他们是九生的人,做一些不地道的小动作。气氛紧张 严肃。会场前面用一排课桌把工作人员和观看的村民隔开,唱票的声音里,秋水和 九生的名字不断重复着,念票人发现在众多的票里出现了三张弃权票,三张票折叠 在一起,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下午时分,选举终于有了结果,王秋水当选了第七届村民委员会主任。刚宣布 完,教室里一下子宁静下来,人们默默地走出教室,消失在一条条巷道里。 他心事沉沉地向家里走去,脚步落在巷道里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他希望秋水 是村长,又希望秋水不是村长,心里七上八下,像被猫爪子抓挠着一样难受。路过 秋水家,他看到秋水家门口停了一溜儿的小汽车,家里猜拳行令的声音很响亮地在 巷里飞窜,有几个心急的人到秋水家要求兑现当初的诺言。老伴早他一步回来了, 她领回来的方便面已经煮好,里面还放了两个荷包蛋,一股香喷喷的气息从锅盖下 飘了出来。屋子暖融融的,老伴的笑脸在热气腾腾中飘来飘去,画似的好看。老伴 今天像捡了一个金元宝似的高兴。 看到老伴高兴,他也高兴,摸出抽屉里的一瓶酒。酒是好酒,是勾引走月月的 那个男人送的,过去他一看到这酒就闹心,从月月家回来后,他不再恨那个男人。 月月都不恨的人,他也不恨。 坐在饭桌前,两杯酒下肚,他苍黑色的脸颊上多了一层平时没有的红晕。酒香 饭香让他觉得从来没有过的满足。他又想他的月月,想那个小脸嫩嘟嘟的碎娃,他 叫什么来着?郡主,郡主,对郡主,多好听的名字。 他说,你知道吗?我们的孙子叫郡主,可灵性呢,还叫我爷了。 她撇撇嘴,说,你呀,就是一个贱。 她看着他,希望他继续说下去,他偏不说,仰起头,手里的酒咕嘟嘟灌进喉咙。 老伴埋怨他,酒有啥好喝的? 他说,不喝酒干啥去? 老伴撇着嘴说,没事干,咋不去河坝洗石头去? 他摇摇头,嘿嘿地笑:洗石头?我才不去洗石头,那么多的石头,我一个人洗 得过来吗?要去,咱们都去。 老伴说,那别人见了,都说咱们是老疯子,我才不当老疯子哩。 老伴说的“老疯子”,鞭子一样猛抽过来,心尖颤颤地疼。 他坐在炕上的小桌上,炕是热乎乎的炕。他喝着喝着,就看到房子在眼前转了 起来,炕上剪纸花的老伴也转了起来,柜子转了起来,头顶的灯也转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和那只野天鹅一样飞了起来。他隐约记起放飞野天鹅那 天,是一个二月天,河滩里的杏树开花了,桃树、苹果树、梨树……枝枝条条上也 都萌动着花蕾。地里的活儿还没有开,还没有人雇用他梳杏花,梳苹果花。他选了 一个太阳明丽的好日子,怀揣着他的那只野天鹅,那只野天鹅,在他家里将息了大 半个冬天,身上的羽毛光亮亮的,他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比原来重了许多。另一只野 天鹅簌簌地飘飞在头顶,紧跟着他。他抱着这只野天鹅来到一片黄沙地。这片平坦 坦的沙地,长满了细长的苦苣菜。他把它从怀里放出来。抚摸着它的背说,走吧, 走吧,你这家伙让我养馋了,再养就飞不动了,你的家在天上,去吧,回家去吧。 它听懂了他的话,哦哦哦地应着向前走去。走几步,回过头来,看看他,又哦 哦地叫。他说,走吧,走吧,别叫了,它在等你呢。 它这才扑闪着翅膀,笨重的身子左右摇摆着,两只脚离开长满苦苣菜的沙土地, 腾起一团微尘,熟练地闪动着它的老翅膀,和它的伙伴,一前一后地融进碧蓝的天 空。他站在长满苦苣菜的黄沙地边,仰着头一动不动看着它们双双远去的影子,觉 得有一只风筝从手里放飞了出去,在天空飘飘悠悠,自己整个身子也随着飘飘悠悠, 他的魂儿没有了,他的魂儿也追随着这两只亲密的野天鹅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