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傍晚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夜幕下炸响,一张大红公告贴在学校门口。在这鞭炮 声里,夹杂着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它是一个苍老妇人的哭声。原来王全娃死了,喝 酒喝死了。 新当选的村主任王秋水听说后,第一个赶到王全娃家。王全娃直挺挺地躺在炕 上,脸上残留着满足的笑意。他的老伴趴在他身上,咧着一张松弛的大嘴哭得死去 活来,她用手不停地拍打着全娃,拍打出一团团尘土,她的男人王全娃一动不动。 秋水把还没有僵硬的他,背到屋里那把体面的圈椅里,让他体面地靠在圈椅背 上,两手搭在扶把上,在他脸上遮张麻纸,遮挡住他脸上死亡的丑陋。按村里规矩, 人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要烧最初一张离世纸,这张纸一般由儿子来烧。他没有儿子, 秋水心甘情愿地代烧了。秋水就是他的儿子。秋水烧完,跪在他面前,响亮亮叩了 三个头。周围的人让秋水的这个举动搞得热泪长流。 他家除了墙角那堆卖不了多少钱的破烂,除了两瓮麦子,半缸棉子油,什么也 没有。刚上任的秋水看着这阵势,安慰他的老伴说,婶,别哭了;我会让全娃伯风 风光光走的。 秋水瞬间以大总管自居,他是理所当然的大总管,堡子村凡是谁家有大小事, 大总管都是村长。这是秋水上任遇到的第一件事。秋水站在他家山墙的老石榴树下, 指手画脚地分派着各路人马,谁打墓,谁找响器,谁通知亲戚……他亲自开着车去 县城,到棺材铺给他买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买了城里寿衣店里最好的寿衣。村 里好多老人羡慕他的福气,比有儿子的人还有福气。 月月和丈夫回来,是第二天下午。月月一身素白,头顶包着白色的孝布,身穿 着白色的孝服,还没有进村,哭声就咿咿呀呀飘过来。丈夫抱着他们的碎娃郡主, 郡主见母亲哭,也张着嘴哇哇地哭。给这丧事增添了一份该有的气氛。 听说月月回来了,村里好多人都来看月月。月月一张脸藏在头顶的白孝布后面, 人们看不到两年失踪的月月,只看到那身段还是当初的身段,那声音还是当初的声 音。月月回到家,腿一软,趴在爹的灵前就再也起不来了。月月希望看到娘,希望 娘走过来,拉她一把,娘儿俩这两年的距离就没了。她始终看不到娘,没有人给她 说娘去了哪里? 她对周围的人说,爹前几天去了她的家,那时爹还是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月月满心狐疑。 秋水说是酒喝多了,医生胡易轩摇着桌子上的酒瓶子说是酒精中毒,一定是酒 精中毒。月月看到酒是她的丈夫送给爹的那瓶酒,丈夫没有钱给爹买好酒,只给爹 买散装的烧酒。月月的心咯噔了一下,又哇地哭。她用嘹亮的哭声掩盖着爹突然死 亡的另一种可能。 月月看到娘时,娘始终低着头坐在炕上剪纸,娘剪的是一个大大双喜字。 月月走过去,跪在娘炕前。 她说,娘,我给下跪了,都是我错了哇。 月月说着就哭。她看到青砖铺的地板上,是细碎的白纸和红纸。这些纸屑厚厚 地遮盖了青砖。 娘看也不看月月,还是低着头忙乎自己的,一双手从来没有的灵活。 娘嘴里还在呢喃着说,老没良心的,老没良心的。 月月说,娘,我回来了,我是月月呀,你怎么就不能原谅我呢? 娘还是看也不看月月,还是低头飞快地剪她的纸,细碎的红纸屑哗哗地从娘的 手指飘落下来。剪完最后一剪刀,娘突然仰起头,冲窗户外面大声说,全娃呀,全 娃,我给咱们结婚的喜字剪好了,你快过来看啊。娘说着,赤脚跳到桌子上,哗地 抖落开手里的剪纸,两只粗糙有点变形的手,提着红纸的最上角,红纸徐徐地抖落 开来,展示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足半堵墙大的双喜字,红双喜两边环绕着无数只神 态各异的喜鹊。这双喜字带着它抹杀不掉的喜气,映红了娘苍老的脸。 娘高兴地说,我要和全娃结婚了,你们看这喜字好看不好看?全娃接我的马车 就要来了,你们听,他真的来了呀。娘说着飞快地跳下桌子,赤着脚向门外迅疾跑 去。月月看到娘和年轻时一样腿脚利索。 娘疯了。 月月软软地跪了下来,靠在门上,沙哑着声音嘶喊一声:娘啊…… 寂静的夜半,老石榴树柔软的枝条拍打着山墙,隐约传来谁家屋檐下的风铃声。 她看到躺在炕上熟睡过去的娘,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屋檐下的黑暗中飞卷进来。 晚上月月给爹守灵,觉得屁股后面的口袋硬邦邦的,才想起爹的那封信。她扯 出信,撕开封口,里面是一张白地红格的纸,上面一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一定要 保证王全娃同志的人身安全! 月月看完,莫名其妙。她想起爹让她找县里信访局老王局长的话,猛抬头看到 秋水。秋水问她明天乞灵时唱什么戏好?是蒲剧的《祭灵》,还是秦腔的《祭灵》? 月月好像没有听到,她只是把手里的信递给秋水看。秋水凑到发红的灯泡下,眯缝 着眼睛,看完,吟吟地笑。他给月月说起那天早晨的事,说他错怪全娃伯了,想不 到全娃伯还让政府“保证”了。说完满脸愧疚。月月拿过秋水手里的“保证”,一 点点揉碎,捏成了一团。她说我爹真是老糊涂了,秋水哥你这样待他,他怎么会害 怕你害他呢?人老了,啥傻事都做得出来。月月说着,把手里的纸凑到灵前的长明 灯上点燃,一团火焰跳到她手里的纸上,渐渐由小变大,差点烧到她细长的手指, 她抖动了一下,把手里的火团迅速扔进盛放冥纸的瓦盆里。她看到那团纸卷曲着, 让淡蓝色的火焰吞没成一片灰烬,腾飞起来,在灵前昏黄色的光线里飞舞,又轻轻 飘落到看不见地方。 许久,秋水抬起眼睛说,月月,我看还是把你男人和娃儿的户口上了吧,你娘 离不开人照顾,你还是回来吧,村委会会考虑你的问题,适当的时候给你家补上几 亩河滩地。明天在灵前,我们唱蒲剧《祭灵》,也唱秦腔《祭灵》,让你爹听个够。 灵堂前的长明灯映着秋水紫红色的大脸。 月月扑通给秋水跪了下来。 她说,秋水哥,我怎么谢你呢,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哪,我月月一辈子都忘不了 你啊。 月月知道三十年土地不动的政策,许多嫁过来的媳妇没有土地,生下的娃娃也 没有土地,秋水能给她几亩河滩地,对他们家就是特殊照顾了。 月月说完,一股寒风撩起院里一股尘土,势不可挡地旋进屋里,灵堂前的长明 灯扭动着细长的火苗,终于禁不住夜风的摧残,扑闪进油汪汪的灯盏,再也没有直 起身子。 月月等爹过了头七,送男人去山南迁他的户口。走出家门,看到九生手里提着 一个黑提包,一副出远门的打扮,他佝偻着腰在风中艰难地走着,风撩拨起他凌乱 的头发,露出光亮亮的额头。 月月说,九生哥,出门呀。 九生麻木着一张脸,漫不经心地说,啊,啊,去北京看看。 月月在心里一笑,九生哪里是去北京?是到外面找地方躲避去了,他没有选上 村长心里不好受哩。看到九生弯腰弓背的影子,消失在早晨的淡雾里,月月眼里流 泻出真实的怜悯,这怜悯很快又随着九生的消失而消失了。她站在风里突然想起家 里的水缸里,还有两条欢蹦乱跳的黄河大鲤鱼,这是办完丧事后,家里唯一剩下的 东西,她该给秋水送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