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上海师专的门房里,胭脂见到让她不顾一切的男人。秦树基穿着一件白色的 尖领汗衫,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还有一节课呢。 胭脂说,我等着。 秦树基看了看校园与门外的马路,提起紫藤箱,把她带去了一家旅馆。他们穿 过一条长满法国梧桐的马路,一路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走得就像老师领着 他的学生。胭脂想不通的是怎么是旅馆,而不是他家里。秦树基关上门就把她抱进 怀里。胭脂说,我要去你家里。 秦树基顾不上说话,就像暑假在斜塘客栈里干的,男人都是用行动来代替语言 的,也用行动来征服他们的女人。然后才静静地躺下来,用大脑思考。事后,秦树 基看着她,说,你不该来。 胭脂说,不来?那我嫁给我师兄了。 秦树基说,现在不是来的时候。 胭脂呼地坐起来,身上的汗水一片油亮。她大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树基一把将她按下,用吻堵住她的嘴。夜色就是在他们的此起彼伏中深沉起 来,秦树基穿上衣服带着她去吃饭。吃饭的时候,他一直若有所思,在昏暗的灯光 下审视眼前这个女人。 胭脂忽然抬起头来,说,你不会是有老婆了吧? 秦树基不说话,胭脂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就像掉进了河里,她只觉得透不过气 来。 秦太太是个文静的女人。胭脂见到她时已是秋天。她一把拉住胭脂的手,好像 多年没见的亲姐妹,上下打量着她,愉快地说,你真漂亮,难怪他一天到晚都不想 回家。 这里是秦树基在美专的员工宿舍里的家。他是油画系里最年轻的教师,精通色 彩、线条与造型,可是面对两个女人,却像个自闭的孩子一样沉默不语。而胭脂奇 怪的却是自己,怎么没有一点反应?愤怒、哀怨、妒忌,哪怕是伤心、屈辱,胭脂 没有一丝感觉。她就像在亲戚家里一样吃了顿晚饭。饭后,秦太太还冲了三杯咖啡, 两个女人面对面地坐着,说的都是衣服、头发与先施公司里的化妆品。 秦太太是在胭脂要走时,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说,去哪里?这个时候都宵禁了。 窗外,不时有警车鸣着警笛驶过,忽远忽近。这是种听着能让人把心收紧的声 音。 秦太太又说,住下吧,就当自己家里。 胭脂一下睁大眼睛,而秦太太的笑容却是那么的亲切与平静,她一扭身拉开柜 子,开始忙着给胭脂准备洗漱用品。胭脂把目光慢慢转向秦树基。秦树基站在窗边, 从窗帘后面出神地盯在大街上。整个晚上,他几乎都用这个姿势站在窗帘后面,好 像楼下的马路上正站着另一个更让他牵肠挂肚的人。 这是个难受而又让人兴奋的夜晚。胭脂在卫生间里把自己关了很久,才穿着秦 太太的睡衣出来。秦太太已躺在那张大床的一侧,看着她笑了笑,拍了拍边上的枕 头。胭脂一声不响地躺下去,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两个女人并排躺着,在被子里 一动不动,如同太平间里两具僵硬了的女尸。睡到后半夜的时候,胭脂忽然在黑暗 中下床,钻进地板上秦树基的被窝里。她是那样的狂热而不可抑止。 秦树基说,轻点。 胭脂说,我就是要她听见。 静安寺路的每天都静得像个处女。秦树基在那里给胭脂租了套公寓,但他来留 宿的日子却越来越少,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留下他的激情与那种欲言又止的目光。 有一天下午,胭脂忽然说,你玩厌了,我可以走。 秦树基抱紧她,贴着她耳朵,好久才说,我得赚钱,得维持这个家。 这是你的家吗?胭脂在他怀里仰起脸,直视着他。 秦树基用力一点头,说,是。 胭脂缓缓地挣脱他的怀抱,背过身去抱紧自己,寂寞与忧伤一下子那么地深入 骨髓。 男人都是这样的。说这话的是隔壁的林小姐。她是大东洋行经理养的外室,一 起做头的时候,她对胭脂说抓不住男人的心,就抓紧他们的荷包。胭脂说她不要钱, 再说秦树基也不是有钱的人。林小姐撇了撇嘴,一扭脸不再看胭脂,用眼睛丢下一 句话——做了婊子还立什么牌坊。 当天晚上,胭脂在西餐馆里一见秦树基就干脆地说,我不要住在那里,我不要 跟那些姨太太、小老婆住在一幢楼里,我也不要你为我那么辛苦地去赚钱。 秦树基点了点头,说,这几天画廊里有点事,等忙过这阵儿再说吧。 除了在美专教书,秦树基还在四马路上与朋友合开了一家画廊。胭脂去过那家 画廊,也见过那位叫阿四的朋友。阿四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戴着眼镜,笑起来 一团和气。胭脂那次去,是帮秦树基带个口信,说刘先生的画不肯转手了。胭脂看 到阿四脸上转瞬收敛的笑容,不禁心想,这笔生意对他们一定很重要。那天晚上, 牛排还没吃完,秦树基就挽起胭脂的手,非要带她上百乐门去跳舞,他们回到静安 寺路的公寓已是深夜。秦树基一进门就抱住她,那样的急切,那样的激荡。 这是个有点特别的夜晚。他们在沙发上做爱,又到卫生间的浴缸里,再到床上, 就像生离死别一样。胭脂用整个人钩住他,就像吊在秋千架上。胭脂在荡漾中耳语 :我就是要这样死死缠住你。但说完就马上想起了他的妻子,好像这个文静女人此 刻正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胭脂每次都有这样的感觉,总感到黑暗中的一双 眼睛,这让她既亢奋又沮丧。 第二天一早,秦树基没跟往常一样匆匆离去。穿戴整齐后,他在床边坐下来, 轻轻揭开盖在胭脂身上的被子,让她的身体呈现在隐约的晨光中,就像在欣赏自己 的作品一样,秦树基出神地看着。胭脂一动不动地侧身躺着,直到听见他深长的呼 吸声,才忍不住翻过身来,一笑,伸手张开怀抱。秦树基愣了愣,连同被子一起把 胭脂抱进怀里,抱歉地说,来不及了,我得走了。 这个早晨之后,秦树基就像一颗露水一样消失了。胭脂一无所知,她上百货公 司买了一斤毛线,给秦树基织完一条围巾后,又去买了两斤,开始给他织毛衣。画 廊老板阿四就是在这个时候造访的,他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客人。胭脂忽然有种预感, 却不敢多想,呆呆地看着他。阿四犹豫了一下,不说话,掏出三十块大洋放在桌上, 捂着嘴巴咳了两声后转身离去。 胭脂说,等等。留步,留步。 阿四连连摆手,走得就像在逃。 胭脂披了件毛衣,慌忙冲下楼。她坐一辆人力车来到上海美专,又坐着人力车 去了美专的宿舍。最后,她用两条腿一直走到四马路上的画廊。这是她所知道的唯 一跟秦树基有关的三个地方。可是,画廊的大门上贴着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封条,秦 树基宿舍的门上也一样。在美专的大门口,门房摇着脑袋反复只说三个字:不知道。 三个月后,房东第三次来催讨房租,胭脂决定回家。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进那 只紫藤衣箱,把更多的东西留在屋里。最后,她从墙上摘下她的一幅肖像,放在衣 箱的最上面。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秦树基站在河对岸画的。胭脂坐在她家铺子 的后窗边,出神地望着这个画画的男人。这是她第一次发觉自己是如此的美丽与安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