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冬天的雾都是在深夜凝聚,沿着河面上弥漫过来。祥符荡里的水匪就是在这样 一天夜里悄然而至。他们分乘两条木船,一来就把镇上的几家商铺砸开。朱七的手 下一脚踹开泰顺裁缝铺的大门。这是胭脂第一次面对水匪,她头发零乱、衣衫不整, 而且惊恐万分。朱七把油灯举到胭脂面前,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朱七的眼神就 像一把锋利的刀。他扭头对宝生说,你娶了个美人。宝生不敢说话。他一点一点地 用身子挡到胭脂面前。朱七笑了笑,回头对手下又说,比她妈要来得漂亮。 手下发出几声并不爽朗的笑声。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老大好色,但老大从来 不会为了女人误事,还是该抢的抢,该砸的砸。临走的时候,朱七拍了拍宝生的脸 颊,让他记着给全镇的铺子捎句话——别忘了孝敬荡里的兄弟,日本人有枪,他朱 七手里提的也不是烧火棍。朱七说完,再也没有看胭脂一眼,带着手下转眼就消失 在黑夜里。但胭脂却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水匪们来得快,去得也快。船过镇东栅口时,朱七要拿点颜色给斜塘镇上的人 们看看,他一声令下,让兄弟们一起向驻在栅口的日本兵开火。枪声像爆豆一样响 彻浓雾中,朱七坐在船头往河里吐了口唾沫,X 他妈的东洋乌龟。随后一挥手,说, 扯帆,喝酒去。 作为报复,第二天日本兵倾巢出动,他们像牧羊人驱赶羊群一样,把街上的人 都赶到了秀水小学的操场上。日军队长挎上一只弹药箱,对着吓坏了的人们感到非 常满意。他点了点头,朝唐少爷一挥手。 唐少爷指着场地上的一堆铲子,扯起嗓子喊,皇军这是请大伙帮忙来了。唐少 爷说挖好坑,就没事了。人群中起了一点动静,但是没人站出来,大家都在面面相 觑。唐少爷有点不耐烦了,拿起一把铲子走到本良跟前,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来, 带个头,挖完就没事了。 十三个男人开始在操场上挖坑,他们一脸茫然,一边挖,一边不时扭头看着四 周端着步枪的日本士兵。本良忽然想起来了,说,日本人这是要做茅坑呢。可他马 上又将信将疑,问,他们能拉这么多的屎吗? 你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快挖! 中午的太阳苍白无力,日本兵打开罐头,跟十三个男人一起吃起饭来。胭脂挤 在人群中不敢动,她听到许多人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就用力往下吞了口口水。 她还听到有人在懊恼,那人说要是知道能吃上日本罐头,他早去帮着挖坑了。 唐少爷吃着罐头里的牛肉,得意扬扬地对本良说,这是日本牛肉,这回让你们 开洋荤了。 本良连连点头,说,少爷,说心里话,比酱菜有嚼头。 饭后,日军队长背着手把十三个男人依次审视了一遍,拉起本良,笑着咕噜了 一句,就一把将他推到坑里。 本良爬了几次都没爬上来,他涨红着脸骂了声X 你妈的。日军队长笑着将他一 把提上来,用手拍掉他头上的土,然后脱掉军服,一直脱到赤膊为止。日军队长寒 风中一伸手,士兵递上一把军刀。本良一下子有点明白了,想逃,可早已被按住。 本良在地上就像一摊泥,他的眼睛绝望地掠过众人,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唐少爷,张 开嘴巴却怎么也出不了声。说话的是唐少爷,他的脚软得不行,才张开嘴就一屁股 坐到了地上。唐少爷的声音就像在哭,他说,太君,太君,你这是干吗呢? 酱园伙计本良是这天中午第一个被砍头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日军队长换了 四把军刀砍下十三颗脑袋。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在最后一个脖子上一连砍了四刀, 才把脑袋砍下来。 此后,秀水小学的操场阴魂不散,一到晚上一个个无头的男人随风飘荡,他们 呜咽着到处碰撞,满世界地在寻找他们的脑袋。而活着的人一个个胆战心惊,斜塘 镇上的很多人都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他们在病中做着同样的梦,并且常常被噩 梦同时惊醒。大病之后的胭脂脸色苍白,她整天坐在铺子里,却更像是一个影子贴 在黑暗中。这让宝生很不放心,走到码头又重新回来,放下褡裢,说算了,还是不 去了。胭脂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丈夫。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只有女人才 有这样的目光,能把人看得坐立不安,无地自容。宝生重新背起褡裢,说,那好, 那你自个儿要多当心着点。 胭脂点了点头。 宝生走后的第四天,船工打扮的水匪老莫气喘吁吁地闯进裁缝铺,他把那个灰 布褡裢放在柜台上,一开口就说胡掌柜出事了。宝生是在进货回来的途中遇上朱七 的,船在祥符荡中无处可逃。老莫带来了水匪朱七的话。朱七说他会留着胡掌柜, 像贵客一样把他供在祥符荡里。老莫怕胭脂不明白,走下台阶了,又回头说,你得 自己赎人去,别找那些中介人,朱七烦这个。 胭脂不说话,扶着门框,她一下回想起朱七像刀一样的眼神,但她却并不觉得 怎么害怕。快到打烊的时候,整条街上都知道裁缝铺里出的事。胭脂拿着首饰与房 契坐在当铺的账房里。大掌柜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很久后才摇着脑袋,说,房产 不行,这年头,房子还不如一颗炸弹,轰的一声就没了。 胭脂说,我这是去救命。 大掌柜还是摇头,叹息道,人命不值钱啊。 胭脂说,你就当行行好吧。 大掌柜不再开口,戴上眼镜,端起茶盅。端茶的意思就是送客。 当天晚上,胭脂对着油灯呆坐在案板前时,唐少爷提着一包大洋敲开了裁缝铺 的大门。他随手关上门后,对胭脂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胭脂看了他好一会儿, 问这算什么意思。小包裹被随手搁在案板上,发出银圆清脆的响声。唐少爷反问她,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胭脂说,这些钱,能让你再娶一房姨太太了。 唐少爷笑了笑,说,两年前我就让人来提过亲,知道你爸是怎么说的吗? 胭脂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唐少爷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胭脂说,我爸是个有骨气的人,他不会让女儿去给人当小老婆的。 唐少爷说,你这是在骂我,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地里骂我。 胭脂说,我干吗要骂你? 要是日本人早来两年,我肯定把你娶进门了。唐少爷叹了气,说,我娶了你, 今天就不会是这样子。 胭脂犹豫了一下,拿起案板上的那包钱,在手里掂了掂,说,你可真舍得花钱 啊。 唐少爷笑了,说,那要看花在什么地方。 胭脂眼光流转,还在掂着那包银元,这些钱是一晚上?还是一辈子? 唐少爷说,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这是帮你来了。 帮我?胭脂说着站起来,转身慢吞吞地走进里屋。过了很久,她的声音从门帘 后面传来,那你还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