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祥符荡的苍茫就像是海洋,无边无际,却又波澜不惊。老莫载着胭脂换乘了两 条小舟,才被人带上一个长满芦苇的湖滩。此时的芦苇都已枯萎,毫无生机地在风 中沙沙作响。朱七穿着一件缎面的长衫,外面披了件黑呢大衣,手里托着一个水烟 壶。他站在芦苇棚下,就像一个富裕的地主站在他的土地上,看着胭脂一直被领到 跟前。朱七说,你怎么打扮得像个男人? 胭脂在下船的一刻就恍惚了,不知置身何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惊醒一样, 举起手里装着钱的小包裹,说,我是来赎人的。 朱七点了点头,抬手一指不远处的船屋。 推开船屋的门,胭脂发现这是水匪们的库房,但更像是一家杂货铺,里面应有 尽有。在来的路上,她都觉得宝生应该被五花大绑着,跟所有的肉票一样,蒙着眼 睛,嘴里塞着破布。但是没有。宝生坐在一盏明亮的汽油灯前,正一针一线地在一 块粉绿的雪纺上缝制。灯光把他巨大的侧影投掷在墙上。 想不到他还有心思做针线。胭脂走近才看清,他缝制的是一件无袖的旗袍。宝 生抬起头来,脸上有一种欲哭的表情,但转瞬即逝。他把目光投到了她身后。 朱七不知何时已站在胭脂身后。他问,多少了? 宝生说,已经夏天了。 朱七点了点头,说,不用急,慢慢来吧。 胭脂不动声色地盯着宝生看。宝生却垂下眼睑,故作镇静地穿针引线,可是手 不听话,针一下扎进虎口,一滴鲜红的血梅花一样在粉绿的雪纺上绽放开来。但刺 痛的像是胭脂,她一下扭头,直视朱七。朱七笑了笑,对宝生说,告诉她,你在干 什么。宝生低着脑袋,纹丝不动。朱七缓缓吐出一口烟,又说,你聋了? 宝生这才抬起头来,木然地看着胭脂,喃喃地说,这是你的嫁衣。 当天晚上,胭脂就跟朱七上了床。每个来到这里的女人,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 都得跟朱七睡觉,然后是他的手下们,再然后换乘两条小舟被送回来的地方,带着 她们要赎的人或是货。这是水匪们的规矩。用朱七的话说这叫雁过拔毛。然而,这 次不一样。朱七在翻身下来后,表现出异常的温情与缠绵。他抱住胭脂,一只手臂 枕在她身下,另一只手张开五指插进她的短发中,一下一下地梳理着。朱七贴在胭 脂的耳边说,我要娶你。胭脂却像睡着了。朱七摇了摇她,又说了一遍,听见没有, 我要娶你当老婆。胭脂这才睁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她的眼中似有泪光在闪动。 朱七叹了口气,头发里的那只手滑到了她脖子上,在那里轻轻地揉捏着。他闭上眼 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总不会是想等当上了寡妇才肯嫁给我吧? 一个月后,一年四季十八件旗袍并排挂在库房里。朱七像个将军检阅他的士兵 一样看完后,转身对宝生说,好,你可以走了。宝生没挪步,而是扭头望着站在门 口的胭脂。胭脂裹在一件黑呢大衣里,阳光贴着湖面反射进来,照在她脸上,晃晃 悠悠的。朱七又说,你的货都在船上了。宝生还是没动,他眯起眼睛,似乎竭力想 在胭脂脸上找出点什么来。朱七扬手在屋里虚指一圈,继续说,这里能拿多少,你 尽管拿。 他是不想走了,他想一辈子留在这里。胭脂忽然开口了,她慢悠悠地说着,裹 紧大衣向门外走去。 那就在湖边搭个裁缝铺,给那些落水鬼做寿衣去。朱七的笑声从她身后传来。 胭脂靠在门框上,看着宝生从里面出来,他弓着身子走得既急切又缓慢,像是 这十八件旗袍已经耗尽了他一生的精力。胭脂慢慢从大衣里伸出手,把那包钱递到 宝生跟前。胭脂说回去,好好过日子。宝生张了张嘴,他看到胭脂眼里有种雾霭般 苍凉的颜色,不禁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接过钱去。胭脂忽然笑了笑,又说,没 什么的,活着比什么都好。 宝生点了点头,最后看了胭脂一眼,朝着停船的湖边走去。 这时,朱七背着双手出来,看着宝生的背影,对胭脂说,我看过皇历了,大后 天就是个好日子,宜嫁娶。 可是三天后,比婚礼来得更早的是日本兵。宝生一到镇上就捧着那包钱去找了 唐少爷,再由唐少爷领着走进日本人驻扎的秀水小学。为了救回妻子,宝生什么都 顾不上了。此时已是黄昏,一路上残阳如血,宝生的脸却像死人一样苍白。他紧咬 着嘴唇,可等见到门口站着的哨兵,嘴角还是忍不住抽搐起来。唐少爷拍了他一巴 掌,说,怕什么?把腰板挺起来。 宝生一把拉住唐少爷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日本人真肯为我出手? 太君。唐少爷说,记住,得叫太君。 太君。宝生用力一点头,说,可要是太君不管怎么办? 唐少爷不高兴了,说,那你回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宝生想了想,说,我不回去,拼了命我都得把她救回来。 唐少爷笑了,说,那还磨蹭什么?进去吧。 其实,宝生根本没见到日军的队长,一进秀水小学的大门,他就被带进一间屋 子关了起来。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宝生心急如焚,但不敢叫,也不敢动,他 忽然想起埋在操场下面那十三个男人,心像一下子被一只手捏住了,气都喘不上来。 宝生沿着墙角滑坐下去,蜷缩在那里睁大了眼睛。 天还没有亮,一个日本兵忽然打开门,唐少爷举着手电筒随后进来,一挥手, 说,走吧。 宝生的眼睛酸得要命,看着他,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害我。 谁有工夫害你?唐少爷又挥了下手,说,快点,太君等着你带路呢。 宝生跟着唐少爷尾随一队日本兵登上小火轮。晨雾还未散尽,船已经沿着十里 港开进了祥符荡。唐少爷在船上忽然问宝生,知道我是怎么跟太君说的?宝生摇了 摇头。唐少爷笑眯眯地说,我说游击队是恨我当汉奸,这才绑了我的三姨太。 宝生一下跳起来,你怎么可以胡说八道? 唐少爷赶紧说,轻点,我不说游击队,太君能这么兴师动众? 宝生说,那也不能说是你的三姨太,你哪来的三姨太? 我这不是想得深远吗?万一日本兵见了嫂子一时起性,你说怎么办?说着,唐 少爷扭头看了眼舱内,你看,这么多人呢。宝生闭嘴了,看着船舱里盘坐着的那么 多日本士兵,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了。唐少爷笑了笑,一拍他的肩,说,你放心, 这点面子太君还是会给我的。 整个上午宝生都紧闭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天相接的远处。临近中午 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水面上,日军队长已经沉不住气了。他大叫了声“八格牙路”, 一脚就把宝生踢翻在甲板上,抽出军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唐少爷慌忙上前,不敢 拦阻,只能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太君,你杀了他,我们上哪儿找游击队去?唐 少爷说着,扑通跪倒在宝生边上,抓住他使劲地摇晃,你到底记不记得路线?你可 不能把我也给害了。 宝生就是在明晃晃的刀光下看到远处的炊烟。而这个时候,朱七的湖滩上正支 着两口大锅,水已经煮开,一头割开喉管的猪惨叫着挣脱捆绑,洒下一路鲜血跑进 芦苇丛中。但是,没有人顾上这头猪了,水匪们手上已经操起了家伙,他们都把远 远驶来的火轮当成老天爷送来的贺礼。朱七迎风站在屋门口,最后瞥了眼拖成一缕 的黑烟,对手下的兄弟们说,好好干,有了这艘火轮,开年就可以上县城去做大买 卖了。说着,他摘下胸口挂着的大红花,撩起黑缎长衫的下摆往腰里掖了掖,接过 老莫递上来的火铳后,回头对屋里的胭脂喊了一嗓子,等着我回来拜堂。朱七朝众 人一挥手,又说,他妈的,今天他妈的真是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 然而,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湖滩前的交战就以水匪的惨败告终。他们扔下七八 具尸体,仓皇逃入芦苇丛中,就像一群受惊的野鸭。但日本兵没有追赶,他们点燃 芦苇与船只,再用机枪向里面扫射,然后就是掠夺。日本兵把屋里的东西都搬到火 轮上,再把所有的屋子点着火。宝生与唐少爷在熊熊的烈火中叫喊着胭脂的名字, 他们四处寻找。可是,他们看到的只有屋顶坍塌时溅起的冲天火焰。 但更可怕还是那双眼睛。宝生刚从一个着火的门洞里蹿出,脚腕忽然被一只手 抓住,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就看到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一双眼睛在失去了眼 皮的眼眶里都快掉出来了。那人用另一只手支撑起半个身体,一张嘴,血就像水一 样从他七窍中喷涌而出,溅在宝生的裤管上。宝生惊恐万分,在地上拼命挣扎,而 那人的手如同鬼爪一样,紧紧抓着他的脚踝,仿佛要把他拖进地狱那样,宝生怎么 也无法从那只手里挣脱。好在那人很快就咽气了,他临死之前死死地瞪着宝生。 一战告捷之后的日军队长十分高兴,搂着宝生的肩,竖起大拇指一连说了三声 :哟西。宝生却呆若木鸡,他像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不停地哆嗦着。唐少爷 慌忙上前,一拉他,说,还不谢谢太君。 宝生看看唐少爷,又看看日军队长,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唐少爷赶紧一脚 把他踹倒在地,咧着嘴对日军队长说,吓坏了,吓坏了,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日军队长仔细看着趴在地上痛哭的宝生,点了点头,说,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