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胭脂很快成为祥符荡里最霸道的匪首。她放任手下肆无忌惮地抢劫,自己却从 不动手,只是抱着女儿远远地坐在一条小船里,哼着儿歌,就像在游山玩水。胭脂 什么都抢,不光是商船,就连日本人与游击队的运输船也不放过。她仿佛就是水面 上的女王,对谁都说一不二。她对手下的男人们说,做强盗的都会不得好死,但你 们要知道为谁而活。 水匪们都看出来了,他们的大嫂跟以往的大哥们不一样。她从没想过在陆地上 重建他们安居之所,而是把忠义牌位安到了船头上,把自己的床也搬进了船舱里, 还亲手将那幅肖像挂在床头。做完这一切,胭脂站在舱口环视众人,说,船就是我 们的家,只要不上岸,谁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了。 胭脂说完关上舱门,一个人搂紧女儿坐在床上,出神地看着画框里的自己。没 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水匪们都明白,这幅画是他们大嫂生命中最宝贵的东 西,除了女儿。 为了这幅肖像,胭脂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风雨之夜忽然要去斜塘镇上,谁都无法 劝阻。通往镇内的水道早已被日本人封锁,两岸的岗亭里架着机关枪,探照灯把水 面照得如同白昼。胭脂不会泅水,是老莫托着她的下巴沿河堤潜入镇内。上岸时她 已经被水呛得奄奄一息,她趴在河埠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好一会儿才支起身来。 老莫说,当家的,你这是何苦呢?什么事交代我们不就成了。 胭脂摇了摇头,推开老莫的手,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穿过大雨如注的街道,敲开 了泰顺裁缝铺的大门。惊魂未定的宝生面对胭脂恍若隔世,嘴巴张了很久都不知道 说什么好。胭脂冷得瑟瑟发抖,她说,我来取我的东西。宝生只知道连连点头,一 个劲儿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胭脂站在门内,又说,我来取我的东西。 宝生关上门才有点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垂下手,也垂下脑袋进了房里,很久 才提着那个紫藤衣箱出来,放在案板上。他眯着眼睛,竭力想看清胭脂的脸,可胭 脂的脸上挂满了湿漉漉的头发,就像个鬼。只有她的两只眼睛跟滴落的水珠一样, 闪闪发亮。 胭脂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用一块油布将画框包严实,随手拿起一支蜡烛,就着油 灯化开,把接口封了一遍又一遍。宝生默默地看着她,始终一动不动。这时,他忽 然说,这是你的家,这是你的铺子。 胭脂垂下眼帘,说,我走了。 宝生一把拉住她,说,下个月就到你爸的忌辰了。 胭脂拨开他的手,说,你就当我也死了。 说完,她拉开门冲进风雨中。远天的一个闪电过后,很久才响起一声沉闷的雷 声,斜塘镇上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就连胭脂自己都觉得这一次离开,是她对这个 地方的诀别。她最后回望一眼后,对老莫说,回吧。 胭脂回到祥符荡里第一件事就是学会游泳。一个水匪不会泅水,那就只有死路 一条。胭脂深知这一点,到了女儿五岁那年,整个夏天她都在教女儿游泳。可是, 女儿不会说话,当然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世界对于她来说,就如同祥符荡的水 底,朦朦胧胧无声无息。这让胭脂寝食难安,她四处寻医问药,把方圆百里内的大 夫都找遍了,就连乡间流传的那些偏方都不肯放过。她不惜花三根金条买一张路条, 带着女儿进县城,为的就是向名医周大庸求一贴药方。年过花甲的老中医参佛多年, 他把完脉捋着山羊胡须却连连摇头,说这是神仙也治不了的病。他劝胭脂还是多烧 香积德吧,这是前世的冤孽。胭脂还没开口,老莫已经拔出手枪顶在老中医的脑袋 上,大骂,放你妈的狗屁。 胭脂摆了摆手,什么话都不说,抱起女儿转身离去。她在一天夜里拦下一条途 经祥符荡的航船,抱着女儿搭乘到了上海。她深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能让女儿开口 说话。 这是胭脂第二次来到上海,她混迹于逃难的流民之中,躲过日本兵的盘查,走 进一家教会医院。眼睛湛蓝的德国医生做了仔细的检查后,用生硬的汉语说这个孩 子既没有耳鼓,也没有声带,她永远听不到声音,也永远不会发出声音。但胭脂不 相信,这是绝不可能的。她在上海住了一个星期,在这七天里面,她几乎找遍了所 有的医院,但医生的话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句——这个孩子没有耳鼓,也没有声带, 她是个畸形儿。 胭脂彻底地绝望了,走在大马路上抱紧了女儿,却在不知不觉中泪眼模糊。 最后一天晚上,胭脂躺在旅社的床上辗转难眠。她忽然捂住嘴巴哭泣起来,她 的哭声不可抑止,越来越响,惊醒了旅社中所有的客人,但她浑然不觉,就像熟睡 中的女儿。胭脂完全沉浸在自己难以言传的悸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