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秦树基忽然出现在胭脂面前,是在一个薄雾散尽的清晨。胭脂正埋头在船舱里 蒸脸,这个习惯总在片刻间让她觉得往事如梦。老莫这时在门外叫当家的,说兄弟 们都回来了,昨晚的收成不错。胭脂浑然不动,没有人可以打断她每天早晨的蒸脸。 老莫的声音有点迟疑了,他说,我们带回了一个人。 胭脂好一会儿才从脸盆里抬起头,慢慢地擦去脸上的水迹,对着镜子开始梳妆。 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可是,这张脸在她拉开舱门后,一 下子涨得通红。她盯着站在船头的秦树基,好像整个世界在顷刻间轰然倒塌。 秦树基的双手被反绑着,他的头发上还沾着晨露凝聚的水珠。 老莫说,当家的,这小子说死也要见上你一面。 胭脂不出声,她轻轻合上眼睛,慢慢伸手扶着门框。 秦树基说,我在这个荡里已经找了你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胭脂仰起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身进了船舱。她的声音过了很 久才传出来,那样的无力与沙哑。胭脂说,松绑吧,请他进来。 那是男人们的禁地,除了女儿还从没有人能进入胭脂的船舱。秦树基揉着手腕, 就像回家那样,一低头钻进船舱,在一张藤椅里坐下来。秦树基是来游说胭脂的。 早在上海的时候,他就是地下党的联络员,负责传递情报与策反工作。由于叛徒出 卖,他的逃亡从离开静安寺路公寓的那天清晨开始。他从十六铺坐船去了苏州,再 从苏州步行一直走到皖南。现在,秦树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又一次历经了千 山万水那样,看着胭脂,很久才说,我总算还是见到你了。 你不光为了见我。胭脂淡淡一笑,不等他开口,接着又说,知道吗?日本人来 找过我,中央军也派人来过,他们还带来了金条、现大洋、委任状。 秦树基一怔,说,可你没跟他们走。 我也不会跟你走。说着,胭脂仰起脸,却垂下眼帘。 第二天,胭脂在船舱里把自己关了一整天,什么人都不见,什么话都没有。一 直到了傍晚,她忽然吩咐老莫摆酒,她要请秦树基吃饭。胭脂在席间拿出三十块大 洋,意味深长地推到他面前。秦树基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胭脂就像没听见,继续 拿出一个首饰盒来,打开,说,这些也带回去,这是给你太太的。 我还没结婚,哪来的太太?秦树基忽然笑了,他告诉胭脂当年的秦太太是假的, 那是革命的需要,他们是一对假夫妻。秦树基说,我跟她是一起战斗的战友,是同 志。 胭脂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说完后,问,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秦树基说,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那什么都不要说了,你走吧。 可我要是不说,就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告诉你了。秦树基想了想后,说,对你, 我是真的,我再不能丢下你了。 很久之后,胭脂才感到眼里一颗泪在滚动。她一动不动地等着,等那颗泪慢慢 地渗出眼眶,在脸颊上轻轻地滑落后,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胭脂答允在三天后举 义。天亮后,她划一条小船把秦树基送出祥符荡。他们的船在水面上随风漂荡、摇 晃不已,就像生离死别一样,两个人在船舱里一次又一次地做爱,直到精疲力竭。 胭脂深埋在秦树基的手臂里,说,船为什么不沉呢?让我们就这么死了吧。 秦树基说,我们要活着,我们还有明天。 胭脂说,我不要明天,我就要现在。 秦树基说,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胭脂说,我真该把你困在我的船舱里,让我天天枕着你的胳膊。 我得去向领导汇报,三天后,谁也不能把我们再分开了。秦树基说着,支起身 一指前方,记住三天后,我就在分水亭里等你们。 胭脂说,我要是不来呢? 秦树基说,我会一直等下去。 胭脂说,我要是永远不来呢? 秦树基说,那就让我化成一块石头。 我不要石头。胭脂说着,用吻堵住他的嘴。 小船再次在水面摇晃起来,那样的剧烈,像是要绞碎这无边的波光。等胭脂划 着它回到自己的大船上,所有的水匪都盘膝坐在甲板上,没有人起身相迎,老莫的 眼神就像鱼鹰一样阴郁。自从秦树基步入胭脂的船舱,这几天里面,老莫一直在用 这样的眼神看着胭脂。 胭脂说,你们没事可干了? 老莫仰望着胭脂,说,当家的,你的头发乱了。 胭脂沉下脸,说,你这是在管我? 我是怕你让人骗了。老莫站起身来,说,当家的,我们不能信这种小白脸。 放屁。胭脂大声说,人家这是给我们指了条正道,我们不能一辈子在刀口上舔 血。 干什么不是刀口上舔血?老莫说,我们国军都没干,凭什么去干游击队? 胭脂说,就凭我是你们的当家的。 离开这条船,你就什么都不是了。老莫回头看了眼众人后,对胭脂说,当家的, 说心里话,新四军的游击队能比得上我们吗?他们有大烟?他们能让兄弟们上杏春 楼过夜去?最后,老莫说,跟了新四军,兄弟们什么都不是了。 看来你们是早商量好了。胭脂点了点头,把目光从那些人脸上一点一点地收回 来,一扭身进了船舱,等她抱着女儿从船舱里出,已经像换了个人。她的手里挎着 一个包袱,背上背着那幅画。她什么人都没看,什么话也不说,如同被驱逐出门的 小媳妇,咬着下嘴唇,眼睛只盯着遥远的前方。 老莫让人用一条小船把她送到岸边,胭脂将近六年的水匪生涯在踏上岸的一刻 结束。她在湖边的分水亭里从中午一直等到傍晚,女儿已经在她怀里睡着,她一动 不动地抱着,再从傍晚一直坐到天亮。一连六天,胭脂每天都抱着女儿坐在那里, 她变得蓬头垢面,形容憔悴,但秦树基始终没有出现。胭脂绝不会想到,此时的秦 树基已身处百里外的天目山区。日军的扫荡在他回到部队的第二天开始,战斗从白 天持续到夜晚,又从夜晚打到天亮。秦树基随队伍四处突围、浴血奋战,一颗手雷 就在他不远处爆炸,他的半边身子嵌满了弹片。 秦树基醒来时已躺在担架上,正被抬着穿过一片山林。他问战士这里是什么地 方。战士说这里是天目山,他们已在路上行军了两天。秦树基说,我要见政委。 政委是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他的灰布军装上沾满了尘土与血污。他拉起秦树基 的一只手说,不要说话,好好养伤。 我非说不可。秦树基说,这个时候我应该在分水亭里接应他们。 政委说,情况发生了变化。 秦树基说,可我们对人家的承诺不能变。 政委低下头去沉吟了一会儿,可等他仰起脸来时,目光已经坚定如铁。政委说,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这笔账得算在日本鬼子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