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胭脂在距斜塘镇十里之外的费家村安顿下来,这是她在回家的途中忽然决定的。 她衣衫破烂,抱着女儿,就像一个在战争中家破人亡的年轻寡妇,而收留她的是一 个年迈的寡妇。胭脂花了五块大洋就成了她的侄女,走投无路从远方投奔而来,每 天跟着她在院子里学编竹篮,却从不随她去镇上叫卖。胭脂决心再也不踏进斜塘镇 半步,就这样在这个夯土围成的小院过完她的一生。 时间让胭脂很快成为一个乡下女子,她的皮肤日渐粗糙,而竹篾使她的十个手 指布满了老茧。她把船上带来的那个包袱埋在床底,等女儿长大后,她要用里面的 钱造一幢房子,再用它们去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现在,胭脂只想女儿一天天快 点长大。 可是,胭脂还是去了镇上。抗战胜利的消息从一个货郎的嘴里传来,但村民们 并没流露出多少兴奋之色。兴奋的是孩子们,叫喊着、追着货郎一路跑向村外。胭 脂是到了黄昏时才发现女儿失踪了,她先是一个人发疯似的四处寻找,最后尖叫一 声,一屁股瘫坐在村口。全村的人都在那天晚上出动了,人们打着火把找遍村子周 围的每一个草丛、每一口水井、每一个河浜。后半夜的时候,人们陆续回来,老寡 妇把一件衣服披在胭脂身上,说肯定是让货郎拐跑了。老寡妇说,这种事村里每年 都会有。 天不亮,胭脂就动身去了斜塘镇。货郎从斜塘镇上来,必然也会从那里离开。 一路上,胭脂在每个渡口向人打听,但人家好像对这种拐骗习以为常,都木然地摇 着脑袋说不知道,没见过。 胭脂是在斜塘镇口的石牌坊下见到唐少爷的。他双手被反绑着,在两名士兵的 挟持下,几乎是被拖着一路而来。他的身后是药房的东家、斜塘客栈的老板、码头 工会的主席,这些一度体面的男人,此时萎缩不堪,没有一个人可以靠自己的双腿 走路。他们马上将以汉奸罪、贩毒罪、拐卖人口罪被枪毙,就在这座牌坊外的来凤 桥下。镇上的居民尾随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军警,乱哄哄地从胭脂身边经过,谁也没 有认出这个眼神涣散的乡下婆娘,曾经是镇上最漂亮的女人。 像刮过了一阵风,大街上的行人一下子变得寥落。胭脂找遍了镇上的每个码头、 河埠与每一条船,她向每个人打听,但是没有人见过一个挑担的货郎,也没有人见 过一个聋哑的小女孩。这时,枪声远远地传来,胭脂啊地轻呼一声,好像那些子弹 一下子都钻进了她胸膛。她缓缓抬起头,看了眼河对岸裁缝铺的后窗,慢慢地倒在 石阶上。 但胭脂很快就清醒过来,就像打了个午觉,做了一个噩梦。她推开那些乱七八 糟的船工,捂着心口摇摇晃晃地穿过长街,梦游一样回到费家村。胭脂知道她再也 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接踵而来的是老寡妇死在从镇上回来的途中。渡口的船翻了, 她的尸体两天后在落水的地方浮上来。一年后,胭脂推倒夯土的围墙,造起一座两 进的院子。她还在村里买了五亩地与一头水牛,雇了两名短工。 胭脂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每天一个人在屋子里缝制旗袍,同时也是打发 时间。她把旗袍缝好又拆开,再缝好,不断地变换式样,常常是把一件崭新的衣服 缝成了旧衣服。村里的人先是对她的财产猜测不已,后来都觉得这个女人是脑子出 了问题。直到有一天晚上,一队从前线溃败下来的国军闯进村里,人们才知道这个 足不出户的女人,曾经是祥符荡里叱咤一时的女当家。 国军的士兵挨家挨户地掠夺,他们不光抢劫粮食与钱财,还扒下村民的衣服穿 在身上。士兵脱下军装就成了土匪。他们砸开胭脂的家门,在里面翻箱倒柜时有人 认出了胭脂。那人让大伙住手,有点难为情地对着胭脂叫了声当家的。 胭脂说,你认错人了。 那人说,错不了,我是刀疤强啊。说着,他扭过头,把左脸上那道刀疤对着胭 脂,又说,我是老莫的侄子,刀疤强啊。 胭脂记得这么一张脸。她说,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刀疤强垂下脑袋,说,我叔死了。 老莫死于三天前与解放军的交战中。他是在县城的杏春楼上寻欢作乐时被收编 的。喝多了的老莫跟人争风吃醋,掏出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说,你的屌还能硬过我 的枪杆子不成? 眼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吓得脸色惨白,掉头就走。老莫哈哈大笑,对怀里的妓 女说,这样的脓包,脱了裤子也是个软蛋。可是,那个年轻人很快又折回来。这回 他穿着美式军装,手里提着左轮手枪。跟他一起来的是一队举着卡宾枪的国军士兵。 祥符荡里的水匪被整编成一个乙种连,老莫穿上军装就成了中尉连长,开拔去 长江边。可我们那是去当炮灰。说到最后,刀疤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声嘶力竭 地说,才几天工夫,荡里出来的兄弟就死得剩下我们这十来个了。 胭脂不说话,许多往事在她眼前一闪而过时,有人忽然说,当家的,还是你领 着我们再干吧,这回兄弟们一定听你的。 好几个声音都在跟着呼应,求胭脂带着他们重回祥符荡里去。胭脂在一把椅子 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要不再跟秦先生说说,保我们投共军去。刀疤强说,这里马上就是共产党的天 下了。 胭脂伸手在屋里指了指,说,里面的东西你们尽管拿,拿完了就给我走。 刀疤强说,我们还能上哪儿去? 胭脂说,哪里来的就上哪里去。 刀疤强说,我们只怕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那你们就为自己积点德。胭脂说。 兵匪们当夜就走了。第二天,胭脂打开库房,用里面的谷子给乡亲们作了补偿。 费家村的大伙儿对胭脂感激流涕,而且还充满了敬畏之情。然而,解放军的工作组 一驻扎进村,马上就有人举报了她。胭脂被关在她自己的库房里,她想了整整一个 晚上,就是想不明白,乡亲们怎么也会像土匪一样忘恩负义。 胭脂很快被押解到斜塘镇上,关进镇公署的后院里。这里现在成了解放军的军 委会,每天都有穿着制服的军人在院子里进出,来提审关在每间屋里的人。每次提 审胭脂的是一对男女,比较起来还是那个男的态度要更好一点。他总是像夹着香烟 一样夹着铅笔,对胭脂说,慢慢说,不用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胭脂坐在一张板凳上,一五一十地交代,这是她平生第一次那么专注地回顾自 己,许多往事说出口后自己都有点难以相信。当她说到用刀扎进刘麻子的胸膛时, 好像双手还沾满了鲜血。胭脂不停地在大腿上摩擦着掌心,抬起脑袋看着眼前的两 个人,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的眼里含着泪。 男的解放军说,好吧,今天就到这里。 胭脂在几天后的下午说到了秦树基。她说,要是那天他等在分水亭里,我现在 肯定也穿着跟你们一样的衣服。 男的解放军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胭脂说,知道。 男的解放军问,那你知道秦树基是什么人吗? 胭脂说,知道,他是你们的人。 男的解放军又问,还有呢? 胭脂舔了舔嘴唇,看着他拧紧的眉毛摇了摇头。 半个月后,胭脂被押往县城的监狱,那里关着土匪、特务、反革命分子与国民 党军官,却很少有女人。每天放风的时候,当她走过长长的过道时,许多眼睛在铁 栅栏后诧异地看着她。胭脂被关在二楼一间窄小的单人牢房里,每天除了两顿饭, 再也没有人来提审她。牢房的窗外是操场,犯人们在那里出操、散步。冬天很快来 临了,雪花从窗口飘进来,落进胭脂冰凉的手掌里恒久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