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白军是下决心要把芦花家当成自己的家了。他说他要让他们母子都过上幸福 的生活。山里地多,又多肥沃,随便在哪儿插一根树枝便能长成大树。李白军就天 天拖着一条瘸腿上山开荒,地开出一片又一片,都种上了玉米、红薯。山上没水, 李白军便一桶一桶去山涧里挑。李白军好像要接受芦花的考验,再苦再累从不叫一 声,芦花看着,也不过去帮忙,心里说,你能撑多久啊?早晚你得走的。 可是李白军始终没有走。 转眼已经到了秋天,秋天的山野到处一片金黄。金黄色的柿子金黄色的玉米像 给山野抹上一层黄色。李白军种下的玉米这下也熟了,黄灿灿的玉米穗沉甸甸挂在 玉米秆上,把玉米秆都压弯了。李白军把一担担收好的玉米一瘸一瘸朝芦花家挑去。 芦花看着玉米看着变得又黑又瘦的李白军,心里就有些疼李白军了。心想李白军也 不容易的。玉米收成过后不久李白军就病倒了,在床上一躺就是几天。芦花说,这 回病好了就走,你要是不走,我和柿子走。李白军说,你真的就那么讨厌我?芦花 说,我是不想再留你了。你走吧。 李白军却磨磨蹭蹭地不想走。 不久后的一天,寨子里突然来了一帮白军,白军无恶不作,到处在抓人抢东西。 芦花直骂白军像一群土匪早晚有一天要遭天谴,回家把怨气都撒在了李白军身上。 听说白军来了,怕自己又要被招回部队,李白军吓得连门也不敢出。芦花说,你躲 什么躲,现在你的队伍来了,你回吧。李白军说,不,我真的一点也不想走了。芦 花说,为什么?人可不能不讲道理。要知道这样当初我就不救你了。李白军说,别 让我走,让我当柿子的爹。芦花说,柿子已经有爹了还要你当什么爹?李白军说, 可是他死了,他不可能再回来了。芦花说,在我心里他从来没死过。正说着,柿子 在门外娘呀娘呀叫起来,芦花一惊急急往门外跑,柿子见了娘,直往娘怀里扑,芦 花心里还没闹明白,已经看见两个白军追了过来,芦花说,你们凭什么要抓我的娃? 一个白军说,有人说他是红军的娃。芦花愣了愣,说,红军的娃犯了哪条王法?领 头的白军说,就是犯了王法。不由分说就要去抓柿子。芦花说,要抓就抓我,不许 动孩子!领头的白军说,都抓,俩人统统抓。说着就要准备动手。 谁也想不到这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不管是芦花还是白军谁也不会想到这时李白 军会托着一杆枪站在门口,李白军光着背,身上的肌肉一座座小山包似的被皮肤裹 得紧紧的。李白军对领头的白军说,放下他们,否则我开枪了。领头的白军好久才 反应过来说,你是谁?李白军说,我是孩子他爹!领头的白军说,你就是那个红军? 李白军说,不,我跟你们是一伙的。李白军接着说出了自己部队的番号,并说自己 是因为受了伤才在寨子里住下来的。领头的白军说,既然如此,把两个红军家属带 走,李白军也跟着他们一起回队伍去。李白军说,他回队伍可以,但不能动她们。 领头的白军说,为什么?李白军说,她已经是我的人了,红军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领头的白军说,你疯了?你要找死?白军说着就朝李白军开了一枪,李白军身子一 歪,子弹穿过他裸露的左膀拖出一沱血砸在门板后掉在了地上。血一滴一滴顺着门 板往地上落着。被激怒了的李白军右手一抬一梭子弹出去,两个白军已经相继倒地。 转眼间出了两条人命使事态变得异常严峻。芦花先是被吓呆了,等她回过神时 发现李白军的左膀还在一个劲儿地流血,她赶紧把自己身上的衣角撕下一块为李白 军包扎伤口,边包扎边埋怨说,你怎么就打死人了呢?你知不知道这下要闯大祸了? 说着跑进屋拿出一件褂子往李白军怀里一塞说,你赶紧跑吧,要不就来不及了。李 白军说,要跑一起跑,我一个人跑了你们要怎么办?到时他们还不一样要找你们算 账。芦花说,你别管我们,你自己赶紧逃命吧。再不跑真的要来不及了。李白军说, 我走了你们要让白军给杀了的,要走我们一起走。李白军说,离芦花寨不远的地方 有一个寨子叫老鹰潭,上回围剿红军时屋子都让他们给烧了,就再没有住过人,还 不如我们先去那儿落落脚。 芦花还在犹豫着,李白军已经背起柿子先走了。 老鹰潭实际就隔芦花寨几座山坡,在一个小山凹里。就像李白军说的,寨子已 经不成寨子了,到处是被火烧过留下的灰烬。一场雨刚过,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 的火炭味。李白军说,就这儿了,我们已经没地方可去了。芦花说,我们本来日子 过得好好的,都是你给害的。又说,你走吧,我们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李白军知道 芦花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真的要赶他走,也没往心里去,只想着为芦花母子搭个 窝。搭着搭着,窝搭好人也倒了,膀子上的枪伤已烂了一大片,脓水哗哗流着,一 整夜发高烧说着胡话。芦花边替他敷药边说,冤家,你早就该走了,你怎么就不走 呢?这回伤整好了你要再不走我们母子真的自个儿走了。芦花并没有想到李白军人 发高烧心也在发着高烧,听芦花说着说着李白军的一条胳膊已经绕过芦花的腰把芦 花放倒在床上。那张烧得烫人的脸一个劲儿地朝芦花的脸上蹭。芦花终于反应过来, 使劲想推开李白军却被匝得紧紧的怎么也推不动,便喊起来说,喂,你想要干什么? 你再不撒手我可要咬人了。李白军不说话,翻转身像一扇石磨压在了芦花的身子上, 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边撕扯芦花身上的衣服。李白军恶狠狠说,你给了我吧,晚上 我一定要你。你不给我你就死定了。你要是不给我我会把你一口一口咬掉吃了而不 是你来咬我。芦花说,不!我不!李白军却不管,他已经把芦花的衣服撕扯开了, 芦花鲜活的身子便在他的眼前暴露无遗。李白军边俯脸在芦花身上疯狂地啃起来, 边说,晚上我一定要你,你要是不给我我会杀了你。李白军说着已经进入了芦花的 身体,芦花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叫起来说,冤家呀!芦花叫着抬头在李白军 的肩上狠狠咬下了一坨肉。 第二天,李白军已经烧退了,精神格外地好。他看了看芦花,发现芦花两眼肿 得有鸡蛋大,知道她一夜在哭了。李白军赶紧装了一碗粥送到芦花面前,芦花理都 不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把我那样了我就是你的人,吃了这饭你要么走人,要 么我让柿子认你做爹,看你选哪样?李白军忙说,我还能选哪样?我当然要柿子认 我做爹了!芦花说,认了柿子我不求你对我好,但你得对柿子好,柿子没爹了。李 白军说,你放心,不管是你还是柿子,我要让你们都过上舒舒服服的日子的。芦花 说,你就是让我们过天上般的日子我也不稀罕,但认了柿子你就是他爹了,爹就得 对儿子好,你要是不好好待他,我会跟你拼命的。 可是,柿子偏偏就是不领情,就是不愿意认李白军这个爹。柿子叫起来说,我 为什么要认他做爹,我爹是红军不是白军。这句话提醒了李白军,李白军心里打了 一个激灵。晚上他问芦花,你真的是红军的女人?芦花说,红军的女人又怎么啦? 李白军说,不怎么啦,可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是红军的女人呢? 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个疑问几乎成了李白军的一个心病,面对着芦花母子,李 白军怎么也无法将他们和红军家属联系起来。有时,他会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盯住 芦花母子俩出神,特别是当他面对柿子的时候,盯着盯着,他的眼前便会出现一种 幻觉,迷迷糊糊中,一个威武高大的年轻的红军战士端着枪愤怒地直对着自己, “砰”一声就把自己给打死了。李白军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冒出一身 的冷汗。这种幻觉简直就像一个梦魇时时刻刻在折磨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更 多的时候,李白军简直就把柿子当成了红军,穿一套红军服,戴着八角帽,绑着红 军腿,当那种幻觉化作影像出现在李白军眼前时,李白军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端起枪 消灭对方,把柿子干掉。 柿子戴着一顶八角帽出现在他的面前是几天后的事。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戴 八角帽的柿子居然手里握着一根木棍像枪一样对着他。柿子的装扮让他吓了一大跳, 他先是怀疑又是自己的幻觉,但立即觉着不对,分明就是一个红军站在自己的面前, 只不过那红军不是别人,是柿子。李白军骂起来说,柿子你要干什么!柿子说,我 要打死你!李白军说,柿子是在开玩笑吧。柿子说,我不开玩笑,我就是要打死你。 李白军说,为什么呢?柿子说,因为你是白军。李白军说,柿子,你那帽子是哪儿 来的?柿子说,我爹的。我爹是红军,是专门打你们白军的。李白军说,我知道你 爹是红军,可是你爹已经死了,现在我是你爹,你不喜欢我吗?柿子说,你不是我 爹!我就不叫你爹!李白军正尴尬着,芦花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芦花脸冲着柿子 说,柿子,叫爹!柿子说,我不,我为什么要叫他爹?我就不叫他爹,他不是我爹。 柿子说着说着就哭了,一扭头跑进了屋里。芦花就对李白军说,你还是走吧,孩子 记得的是他爹。李白军说,不,我不走。我走了你们要怎么办?芦花说,你在这儿 我们就能有好日子过了?柿子不认你这个爹。李白军说,总有一天他会认的,我要 让他叫我爹。 其实,李白军是注定没法过上安宁的日子了。柿子的存在让他整天过着提心吊 胆的日子。在他眼里,柿子无疑就是红军的化身,而且这个红军早晚有一天会把他 这个白军给杀掉的。李白军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柿子戴着红军帽子。那顶红军帽子让 他望而生畏。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一天起,柿子几乎就天天戴那顶红军帽子了。好 像故意要跟他过意不去似的,就连睡觉也没离过身子。李白军知道,那顶红军帽子 是柿子的命。 一天,李白军跟柿子到山上放羊,李白军问柿子,你真的恨我吗?柿子不理李 白军。李白军又说,你不能恨我,你恨我没道理的。我要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的。 柿子说,我们不要。柿子说着在一只羊背上狠狠抽了一鞭,那羊受了惊吓,撒腿朝 远处跑去。 后来,又有几次李白军让柿子叫他爹,柿子仍然还是那句话,不叫!我就是不 叫你爹!李白军心里明白,柿子永远不可能认他这个爹。 没过多久,山里闹起了土匪,土匪有大十几个人,武器净是大刀斧子之类,没 有一杆枪,听说老鹰潭有个受过伤的白军,土匪就来找李白军要他入伙,目的就是 为了要那杆子枪。李白军说,开什么玩笑?老子是堂堂正正的国军,谁要落草跟你 们当土匪?说什么也不愿入伙。土匪又想了许多计谋,仍然拿他没办法,土匪只好 把芦花和柿子抓去做人质。李白军急了说,你们放了他们,我随你们去。土匪说, 这句话你为什么不早说?便把芦花和柿子放了。芦花对李白军说,我们情愿让土匪 抓走也不要你去当土匪。李白军说,那些王八蛋什么事不敢干?落到他们手里不是 要送死吗?芦花说,送死我也情愿,你就是不能当土匪,你当了土匪我们这情分也 就断了。 可是,李白军却有自己的想法,他实在受不了柿子那身穿戴,他觉得要是继续 跟柿子生活下去总有一天他会疯掉的。想了想对芦花说,你看我这缺胳膊少腿的能 干什么?跟他们瞎混吧。芦花说,不管你说啥我就是不能让你去当土匪。我和土匪, 看你选哪样?李白军犹豫了一下还是背起枪跟土匪们走了。芦花看着李白军和土匪 们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山背那边,芦花几乎绝望了,大声喊着,该刀砍的冤家,有 种你就永远别回来了! 李白军真的当上了土匪。这让那帮土匪很得意,李白军说,你们得什么意?要 不是因为柿子,我才不来当什么土匪呢!土匪头目便问柿子是谁,李白军就把他和 红军娃的事情说了。土匪头目说,那还不简单,弄死他不就了结了?李白军说,那 不行,要弄死他我还用跟你们来做土匪?又说,既然这话说开了你们也替我想想办 法,我要他走得远远的,不要在我面前晃悠就行。土匪头目想了半天说,他认识一 个马戏班的头,是从北边来的,这些日子就在附近一带杂耍,不如把红军娃交给他 们带走。李白军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就怕人家不愿带他走。土匪头目说,这事由 我安排好了。 没过几天,老鹰潭来了一个马戏班子,为首的是一个壮汉,艺名叫飞刀龙。马 戏班一到老鹰潭,二话没说,丢下家杂,在芦花家门口挑了块平地锣鼓一敲便开场 了。芦花小时村里常有马戏班来,那都是来闹钱的。心里就纳闷,这前不着村后不 靠店的一大早哪儿来的马戏班子?心想或许是人家找地方来演练的,也没太在意, 叫了柿子准备上山去。柿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什么马戏班子,欢喜得不得了, 柿子说,娘,我不去山上了,我要看马戏。芦花说,你想看就看吧,莫忘了看一会 儿就到山上去。 可是都已经过了正午,芦花左等右等仍然不见柿子到山上来。芦花回家时马戏 班的人早就没了影儿,喊了几声柿子也听不见有人应,芦花心里就开始急了。又连 喊了几声,就大声“柿子柿子”地哭了。芦花知道,一定是马戏班的人把柿子拐跑 了。那马戏班就是冲着柿子来的。为柿子,芦花没白天没黑夜一连哭了几天几夜。 她知道柿子不会再回来了。她心里想不明白,到底是马戏班的人拐走了柿子,还是 柿子跟了人家马戏班子。 柿子这一走真的就再也没有回来。 李白军说是当了土匪,实际上也没走远,土匪窝就在离老鹰潭不远的山上,平 时专干打家劫舍抢那些有钱人家财物的事。隔了几天,李白军回来了。芦花又想起 了柿子的事,芦花突然怀疑柿子的事一定是李白军干的。便向李白军要起人来。李 白军一脸冤枉,李白军说,你怎好怀疑到我头上来,天理良心,我怎么可能做出那 种伤天害理的事。芦花想想也是,觉得自己怀疑没有什么道理。便又边想边哭了起 来。芦花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脾气变得不好了,像一个悍妇。夜里,李白军要 芦花的身子,芦花后背一顶,差点儿没把李白军给顶到床下去。李白军说,你疯了? 芦花说,我说过你要是当了土匪我们的情分也就断了,这怨不得我。李白军说,我 当土匪还不是为了你们。说着翻过来上了芦花的身子。芦花说,你要了我,我的心 却不在你那儿。李白军说,我要了你也就要了你的心。芦花说,冤家哪!有月光从 窗外泻进来,芦花的脸被照得雪一样白一样凄美,泪水在眼角静静淌着,就像是月 光下的两条溪流。李白军边动着身子边看身下面的芦花,心里说,我会让你幸福呢! 转年秋天,芦花生下了一个女娃,叫柚子。柚子像是天生的营养不良,瘦得像 一只病猫。芦花知道自己吃得差没奶水,却一点儿也不心疼,心里想,作孽呀!真 的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孩子哪儿不能投胎为什么非得投到她家里来?气得她把怨气 全都撒在了李白军的身上,一个劲儿骂李白军挨刀的。李白军却欢喜得不得了,把 当土匪抢来的鸡呀鸭呀拼命往家里拿,要芦花补身子,李白军想,有了奶水孩子也 就胖起来了,孩子是他的,他要把孩子好好养大。李白军把鸡杀了,满满煮了一锅, 鸡香便满屋子飘着,芦花却不理会李白军的心思,接过李白军熬好的鸡汤稀里哗啦 全砸在了地上,芦花说,我要是吃了你的鸡汤我也就成了土匪。李白军看芦花真的 生气起来,说,你放心,以后我不往家里拿东西就是了。 芦花听着,心又软了下来,心里说,冤家呀,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欠你的。要 我这辈子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