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媳提出,她要外出打工。两口子一听,都吃了一惊。要是放儿媳外出,肯定 是肉包子打狗,有去路,没有回路。妻子说:小根还小,小根还在吃奶,你要是出 去打工,小根怎么办?儿媳说:小根都一岁多了,该断奶了。人家有的小孩儿,连 一天人奶都没吃过,照样吃得胖胖的。妻子说:小根从小没了爹,是个可怜的孩子, 你把他养大一些再出去吧。儿媳说:小根没了爹,他还有爷,还有奶奶。我生了他, 就算对得起他了。总不能为了他,把我拴在家里一辈子吧!丈夫怕婆媳把话说多, 说出不好的话来,忙拦住话头说:啥事儿都好商量,咱们回头再说。 当天夜里,堂屋里传来小根的哭声。小根哭得很厉害,老也不停止。丈夫对妻 子说:你去看看咱孙儿哭什么,是不是哪儿不得劲了?妻子说:我去管什么用!丈 夫说:你去怎么不管用,你哄哄他嘛!妻子说:我哄得了孩子,哄不了大人。大人 要走,你不让人家走,人家当然要拿孩子撒气,当然要弄出些动静。丈夫承认妻子 说得有道理,这不是哄孩子的事,是劝大人的事。他说:我去劝她不合适吧?妻子 说:你要是嫌我死得慢,你就别去。丈夫说:这可是你让我去的。 丈夫去了堂屋,不一会儿,小根就不哭了。丈夫去堂屋去得时间长些,直到天 将明时才回到东屋。这是一个开头。此后,只要小根一哭,丈夫就得到堂屋里去。 现在小根还小,只会吃奶,只会哭,认不清谁是谁。等小根真正睁开了眼,认清了 谁是谁,事情可怎么得了! 丈夫说过,他要借一辆架子车,把垛在地头的玉米秸拉回家。丈夫顾了东,顾 不了西,说过可能忘了,剩下的玉米秸老也不往家里拉。一天夜里,不知名的人放 了一把火,把他们家的玉米秸垛给点燃了。妻子早上听到消息,跑到地里一看,大 半垛玉米秸烧得只见一摊黑色的灰烬,一缕白烟正魂一样从灰烬上往空中飘。他们 家的地头是一个苇子坑,坑边长着一棵桐树,玉米秸是靠着桐树垛起来的。玉米秸 垛一着火,把桐树也烧死了半边。桐树枝子上搭有一座鸟窝,鸟窝的建筑材料都是 易燃物,下面一着火,鸟窝也未能幸免。点柴火垛的事,村里每年都有发生。今年 入冬以来,该村已有两家的柴火垛被放了火。她家是第三家。前两家,一家是村长 家,一家是电工家。村长家的柴火垛被点,因为村长得罪了人。电工家的柴火垛被 点呢,因为电工睡了别人家的女人。他们家的人,掏自家锅底的灰,垫自己的屁股, 在村里一个仇人都没有,人家为啥要点他们家的柴火垛呢?难道是他们家的事被别 人知道了,别人通过烧他们家的柴火垛,给他们家的人来一次难堪?是的,现在不 缺烧的了,家家的柴火都是大堆小堆,烧掉一垛柴火,不算多大损失。可是,人要 脸,树要皮,烧谁家的柴火垛,谁家人的面子都有些过不去。照例,谁家的柴火垛 被点,这家的人都要破口骂一骂。妻子没骂,她悲从心来,坐在地上哭起来了。 丈夫听见妻子的哭声,赶紧跑到村外的地里劝她。丈夫说:别哭了,现在又不 缺烧的,这点柴火不算什么。你别想那么多,可能是有的孩子调皮,不小心把柴火 垛点着了。丈夫有些自责,说:都怨我,都怨我,我要是早点把柴火拉回家就好了。 说着,往起拉妻子的胳膊。丈夫不劝不拉还好些,丈夫一劝她,一拉她,她哭得更 悲痛些。她本来坐着哭,这会儿脖子一梗,仰倒在地上,直哭得全身抽搐,两条腿 直了杠子。村里不少人跑过来围观。丈夫让一个妇女赶快拉来一辆架子车,准备把 妻子往医院拉。架子车拉来了,妻子拒绝往架子车上躺,走着回家去了。 没见儿媳到地里来。 她家的黑狗到地里来了,黑狗抬起一条后腿,对着灰烬滋了几股黄尿。 过罢年,妻子的肚子有些发胀,发撑。渐渐地,她的肚子鼓起来了。她以为吃 多了,想饿一饿,让肚子瘪下去。她一天不吃饭,两天不吃饭,肚子不但没瘪,反 而鼓得更高了。丈夫跟她开玩笑,说看样子她真的要再生一个儿子了。她说:你就 等着吧,不是生,就是死。妻子怀孩子是不可能的,孩子会动,妻子肚子里的东西 不会动。妻子肚子里积起来的像是水,一拍啪啪的。水是软的,积到一定程度就是 硬的,硬得像石头一样。丈夫要带妻子到医院去看看,妻子死活不去,说:看啥看, 早死早干净。 丈夫把一个个体诊所的医生请到家里来了,医生见妻子的肚子高得像鼓,脸色 已经发黑,没用听诊器听,也没有号脉,搭眼一看就得出了诊断。医生把丈夫叫到 背人的地方,说妻子不是肚子的病,是肝子的病。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吃点什么吧。 丈夫回到床前,把妻子的手从被窝里拉出来握着,问妻子想吃点什么,有什么 话要说。他喉头发哽,泪水湿了眼窝。妻子还没昏迷,医生一把丈夫叫出去,她就 知道自己不行了。别看她老说死了干净,真的死到临头,她却有些舍不得。她说: 他爹,他爹,我死得可是有点早啊!说着,眼泪一股一股涌出来。丈夫叫着妻子的 名字,说:我对不起你呀,你能原谅我吗?妻子没有说话,她好像要想一想,最后 的话该怎么说。 妻子弥留之际,才对丈夫说: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我应该陪着你。 我目光短,见识浅,你别跟我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