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05年2 月5 日对陆小依来说是这样一个日子:她久违的大哥从美国回来了, 她心情很好,同时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办理。大嫂家在重庆,一家人决定回那边 去过年。现在火车提速了,从成都过去不到十个小时,而且时间很好,夜里10点发 车,次日7 点到达,刚好睡一觉。大哥决定坐火车去重庆,把买票的事情交给了小 依。春节临近,买票不是件容易事,好在陆小依在火车站有朋友,昨天联系好了, 今天去取票。这是件大事。此外,她预备晚上做东,宴请大哥一家人和父母大人。 因为先生不在家(被中央电视台邀去张罗春节联欢晚会,年三十都不回来过呢), 这事总让她心歉歉的,脑筋里老有种大事未了的杂音,嗡嗡响。昨夜她显然没睡好, 一则是和家人欢聚回来有些晚,睡迟了;二则也没睡踏实,甜蜜的痛苦的梦做了一 个又一个,一夜间几乎将她一辈子的苦乐都浓缩地体验了。她曾担心今晨会睡误时 的,睡前专门校了闹钟,但当早晨的第一片阳光刚搭落在床头时,她就像被阳光触 摸了似的,醒了。 她没有马上起床,不是由于疲倦和慵懒,而是出于习惯。成都的冬天潮湿阴冷, 没有暖气,被窝儿内外两重天,离开被窝儿是一件要勇气的事情。只要可能(时间 允许),陆小依喜欢等空调暖了房间再起床,这个时间一般需要五六分钟。其间, 她就钻在被窝儿里麻木地望着窗外,任凭阳光和城市的早潮声,一丝丝涌入房间, 汇聚着,逐渐又逐渐地舔舐她的脸面和耳膜。以前她总以为自己钟情于淅沥雨天, 其实阳光也从来没有让她感到吵闹。尤其是早晨初始的旭日,不论是冬天或夏日, 每每面临她都欣悦而想拥抱。插一句,我觉得,躺在床上亲临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是 一件满足虚荣心的事,仿佛阳光唯你独有,光芒的手抚摸着你——只抚摸你——又 不索要回报,使你恍惚拥有了世上最温柔无私的朋友。今天,陆小依就有这种感觉 :感觉尤为清晰,强烈。她知道,这是由于心情好的缘故。 从床上起来,除了个人私事外,惯常陆小依要操持两个人的早餐,丈夫的和孩 子的。俩人的就餐内容无论主食和副食都是不一样的,孩子是两只鸡蛋,一杯牛奶, 丈夫是油条和稀饭。鸡蛋,牛奶,稀饭,都是现存的,只要稍作加工即可,但油条 要下楼去买,好在就在楼下,举步之劳。眼下先生离家在外,人走嘴走,陆小依只 要照顾一头,马上就感到了轻松和亲爱。不过,今天陆小依甚至连孩子的那份也想 省略掉。这是突然间决定的,原来她打算吃过早饭去父母家,现在看来利用做饭的 时间赶去父母家当吃客不失为上策。就这样,一个早晨的时光就变得松松宽宽,于 是,她一反以往简朴的作风,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准备好好美化一下面容。 其实,这是个过分的愿望,因为我们知道她貌美出众。 梳妆台是组合式的,分台面和支脚两部分,支脚是锃亮的不锈钢,形状是个倒 立的“丫”字,左右分立,支撑着整个台面。台面是一只抽屉,但这只“抽屉”是 别致的,聪明的,随时可以分解出四面明亮的镜子:正面、左右两面及底面。平时, 整张梳妆台就如一张充满现代气息的简单别致的小桌子,使用时,只要掀开面盖, 上下左右四面镜子便竞相铺开,各式艳具一并纷呈,或卧,或立,你只管操使,不 必收藏,因为它们马上便可成为屉中之物(只要放下镜面)。若要外出旅行,只需 收起支脚,将两个倒立的“丫”字压缩成两管手电筒般的钢管,置于屉中,这时整 张梳妆台又魔术般地变成了一只装有滑轮的手提箱。如果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梳妆台 (随着你不可粉饰的岁月的到来,梳妆台终将被摒弃),你可以伸缩两只支脚,让 梳妆台变成床头柜,或茶几,或写字台,或小餐桌,都可以。 嗬嗬嗬,多么聪明的一只梳妆台哦! 两年前,当音乐家先生从大西洋那边提着这只梳妆台回家时,陆小依除了感到 新鲜和昂贵外(价值300 美金),同时还感到了些许忧郁的苦恼。因为她敏感地想, 丈夫这么在乎她梳妆,是不是暗示她天生的丽质已如烟云一般无情地散失?直到有 一天丈夫告诉她,这梳妆台其实是他的奖品,他谎称重金购得只是想博她高兴一场。 这么说,原来是个误会——布莱克会说: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就这样,些许“敏 感的苦恼”最终演绎成了一种可以玩赏的回忆。这种回忆常常像流水一样,把她内 心抚摸得干干净净、甜甜蜜蜜。她喜欢这样度过每一个白天和夜晚。 现在,阳光已经大面积铺张在陆小依的四周,陆小依自己也在几面镜子的幻影 深处铺张开来。此刻,房间里远不止一个陆小依,而是三个、四个、五个,有时候 是无数个(只要人在几面镜子中取得一个恰当的角度)。这使她油然想起了博尔赫 斯的那句具有魔鬼气质的名言: 镜子和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都使人口数目增加。 镜子能帮助你看到自己的美貌,同时也让你发现自己的瑕疵。在一个三十三岁 女人的眼里,美貌正在发生陌生的衰退和变质,她们的目光仿佛中了邪似的,总是 尖酸刻薄地扑在瑕疵上,并无情地将瑕疵一再放大,再放大,以致害怕地闭上双眼。 这两年来,陆小依每每打开梳妆台(她很少打开),总是没什么困难就发现了自己 新生的瑕疵。今天,她从底面的铜镜里又惊骇地发现,一只半弧形的肉团正在她下 巴底部隐秘地崛起,像一个危险的水雷;在正面的镜子里,褐色雀斑已由月前的七 粒增至九粒,像幽灵的眼睛在窥视着她。起初,她有点委屈,觉得这太残酷。但当 孩子的一声梦呓,让她从左边镜子里看见那只肉鼓鼓、也是香喷喷的小手时(它刚 从被窝儿里甩出来,鲜嫩的样子像一枝刚破土而出的笋),她波动的心仿佛被这只 小手抚平了。她想,这只小手不是从被窝儿里钻出来的,也不是从泥土里,而是从 我肚子里,从我身体里钻出来的,是我生命结出的果实。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 个小小的胜利往往连接着一系列的失败、死亡。 但在陆小依心中,这个小小的胜利绝不是那么渺小,她甚至从这个小小的胜利 中预见到了自己最后的胜利。她相信,以后她所要的一切,孩子都将通过某种神秘 的魔术的方式直接或间接地给予。儿子就像是她长在身体外的一只手,一只变形的 因而更有力的手,扯住了她所需求的一切。这是一个秘密的念头,一个女人的私密, 陆小依将它藏在心中的心中,常常连自己也看不见——因为藏得太深了!但是有此 念搁置于心中,犹如在银行搁着一笔秘密款子,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没有又是一回 事。有就是一种存在,一种力量,一种希望。 因为时间充裕,化妆被一再精细、强化,发型,面颊,眉毛,眼线,唇线,颈 脖子,腮帮子,陆小依一一关照,认真细致,耐心又开心。这时候,她才体会到有 这么一个聪明的梳妆台真是难能可贵,几面镜子各有分工,又互相呼应,为她立体 地、全方位地指明瑕疵,而各式艳具就是她抹杀瑕疵的最好武器,她谨慎又勇敢地 操作着,不慌不忙,用心用功,就像在耕耘一方养生宝地。 梳妆完毕,儿子尚未醒来。但不行了,要弄醒他了。 儿子才两岁半,小名叫安安,突然被从被窝儿里拽出来,东倒西歪的,真像一 团没有气力的肉,散发出暖暖的肉香。香气袭人啊,陆小依醉了似的扑在这团肉上 厮磨,一边模拟儿子的嗓音叨叨:“哦,亲亲,妈妈亲亲……” “肉团”仿佛被母亲的热气焐活了,弹放出咯咯的笑声,挣扎着要爬开去。陆 小依一把抓住,正言道:“快起来了,我们要去看大舅舅。” 一句话立马将儿子竖起来,惺忪的睡眼发出惊疑的光芒,“妈妈,我们什么时 候去看大舅舅?” “就现在,起床就去。” 这句话使儿子起床的时间比往常足足减去一半。一个两岁的孩子,你别以为他 真是一团肉,他也有心灵,期望,恩爱,情仇。昨天,大舅舅送他一套玩具枪,他 回赠给大舅舅的是一捧热腾腾的爱:他惦记着大舅舅! 那套玩具手枪是绝对的美国货,共六支,大的跟安安人一般高,小的只有他半 片巴掌大,就像一枚桃形钥匙,却依然跟真的一样,可以呼呼射击,子弹是蚕豆样 的金色塑料。昨晚,他把六支手枪玩了又玩,睡时手里还捏着那支桃形小手枪。刚 才洗脸时,他惯常地伸出小手让母亲擦洗,才发现小手枪不翼而飞。 “妈妈,我的枪!” 儿子惊叫着,直奔卧室。 陆小依尾身跟去,袖手旁观,只见儿子床上床下地翻找,一边惊恐地呼叫: “妈妈,我的枪,妈妈,我的枪!” 陆小依再也看不下去,伸手指向床头柜,做出猛然发现的惊喜状:“安安,那 是什么?” 那就是安安找寻的桃形手枪。 怕安安在梦中把小桃形手枪吞入肚中,所以才把它挖出来,放在床头柜上。这 是一个母亲的细心,也是一个母亲的幸福。 当邮电大楼传来八点钟的钟声时,陆小依抱着安安——就像抱着一个优美的念 头,从楼道里出来。当时我刚买了早点回来,远远看见她们从台阶上下来,阳光像 水一样一浪浪地打在她们身上,就像打在一朵并蒂莲花上。 我们惯常地打了招呼。我很容易地从她脸上读到一种节日气氛,于是我说: “我从你脸上看到加林已经回来了。” “不是的,是我哥回来了。”加林是她丈夫。 “是你在美国的大哥吗?” “对,你怎么知道?”浅浅一笑。 这笑容使我感到她在撒谎——笑容像沙子一样企图包裹谎言。但我又完全相信 她说的是事实。说真的,我一向认为陆小依是个不会笑的人。我是说,她的笑常常 丢失本意生出某种隐晦的意味,好像笑的根本作用就是无奈和开脱。 分手后,我没有回顾她的背影,但回忆了她的话。我知道,她有个哥哥在美国, 在我的印象里,他曾经继承了父亲的职业,是个作家——也许该说是不错的作家, 早期有一篇小说曾经轰动文坛,既博得了读者的喜欢,也得到了官方的荣誉和奖金。 问题不在这。问题在于——我想,一个作家离开自己的祖国和写作语言,去美国干 什么?我觉得前辈陆家的人都有一种让人深究的神秘魅力。 前辈陆某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今天他们都簇拥在娘家。由于大哥的荣归故 里,他们拥有了自己的节日。这个节日已经酝酿三年了——大哥已经三年没回国了。 三年里,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陆小依也从一个少妇变成了一个母亲。巨大的变 化让有些人的生活更窘迫困难了,有人为物质世界的贫富而受苦,有人为家庭情感 的变迁而落难,陆小依觉得,她的生活是变得更幸福温润了,一大一小,两个男人, 像天上下来的两个天使,各自牵住她一只手,让她拔地而起,品到了一种飞翔的感 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