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事后陆小依再三表白,她离开的时间顶多只有五分钟。五分钟呢,确实是够少 了,但结果却比一辈子还长。漫长的长。无休止的长。比天还长。比地还久…… 出来时,陆小依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个人群簇拥、混乱嘈杂的场面,场面的中心 是一位席地而坐、号啕大哭的妇女,她的哭声极其粗野、强烈,夹杂着呼天抢地的 哀鸣,一下子惊动了她宁静而欢喜的心——就像是被谁猝然紧捏了一把。惊动中, 她目光格外急切地朝安安他们原来站的地方扑去,看到了狗子和天然:他们位置有 点变化,但变化不大,似乎是朝前挪动了几步。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他俩中间空 开着,俩人刚才搭在安安肩头的手,居然无所事事地空闲着! 陆小依吃惊地跑过去,挡住了他们好奇的目光:“安安呢?” 俩人偏了偏头,调整着视角,但不是为寻视安安,而是想继续看到那悲恸的妇 女。 陆小依放大喉咙:“问你们呢,安安呢?” 狗子伸手向后一指:“在撒尿。”眼睛还是直直地望着前面。 陆小依向手指处看去,仍不见安安,又问:“在哪里?”伸手推了他们一把。 两个家伙这才调转头来,往安安撒尿的墙角望去,看到白色的墙面上有一座山 形的湿印子,那是安安撒下的尿水。但安安却不知去向,好像已化作尿水,渗入了 墙内。开始,陆小依还有耐心相信,安安不会走远的,他就在旁边,在这拨围观者 中间,你左右看看吧。 她左右看了看:没有! 换个方位又看:还是没有! 喊一声吧。 她大声喊了四声:还是没有! 喊第四声时,她已经感到两眼发黑,双腿发软,喉咙被卡住了似的吸不入气… … 安安不见了! 这不是真的,但又的的确确是真的。事情的开始就像奥古斯的悲剧,是一泡尿, 安安要撒尿,两位哥哥就带他到墙角边,狗子帮他扒下裤子——一层又一层。就在 这时,一串尖厉的哭叫声突然从他们背后几米外拔地而起,狗子和天然一齐回头看 去,看到一位足以成为他们婆婆的妇女就像孩子撒泼赖似的坐在地上又哭又叫,周 围人纷纷聚拢,就像漩涡把泡沫和落叶都吸过去一样。 天然率先擅自离职,加入围观者行列,然后是狗子。事后狗子开脱说,他本来 不想过去的,只是看天然跑去了,怕他失散,就过去喊他。但这显然是开脱而已, 因为他过去后并没促使天然退出围观,而是问天然:“婆婆干吗要哭?” “一个‘三只手’偷了她钞票。”天然说。 “‘三只手’是什么意思?”他离开祖国时太小了。 “就是小偷呗。” 小偷把兄弟俩的心也偷走了,他们好奇地注视着恸哭的婆婆,把安安抛出了心 灵,抛在了人山人海的广场上。我们可以想象,当陆小依明白这一切后,会怎么样? 她一定会继续大声地喊:安安——! 安安——!! 安安——!!! 即使过去了那么久,即使是对着电脑模拟着喊一喊,我还是很容易就可以感触 到陆小依当时那种过分惊慌和无助的感觉,她看着偌大的广场和嘈杂混乱的人群, 心里头一定害怕极了。恐怖干净利落地抽走了她有生以来所有的高兴和全部力量, 她开始变成另外一个人:焦灼,惊惶,无助,悔恨,恐惧,魂飞,魄散……凡此种 种,如烟似雾,来自四面八方,包抄着她,充塞着她,把她浑身上下每一个汗毛孔 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她身体僵了,硬了,心里空了,木了,仿佛恐惧将她钉在地上, 变成了废物,动弹不了了。她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一场,可放开喉咙,却又变 成了一声呼喊: 安安——! 声嘶力竭,夹杂着悲痛、惊恐、祈求和可怜,从喉咙里发出,又刺入耳中,陆 小依感到像被抽了一鞭,浑身一个踉跄,差点晃倒在地。也就顺着这个踉跄,她甩 开脚步,扑进了人海中。 安安——! 安安——!! 呼号声一声比一声尖厉、脆弱、哀婉,身体的各个部位在呼号和前进中就像枯 萎的花瓣一样,一片一片剥落。没有走出50米,陆小依就感到浑身只剩下两片铁硬 的脚板,在水泥地面上紧张地拍打着。 在广场东南的拐角处,陆小依第一次发现了安安,在一个三十多岁男人的怀抱 里,男人像蛇一样在人群中躲闪着游窜,越窜越快,肩膀上时不时露出安安戴的绒 线圆帽。陆小依疯了似的追上去,像个泼妇一般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肩膀。男人转过 身来,她发现男人怀中的孩子是个女孩,只是戴的绒线圆帽和安安的相似而已。 陆小依第一次擦了一把汗,那汗冷飕飕的,仿佛是从冰块上涨出来的甘露。她 变成冰了吗?不,不,是火!是汽油!此时的她就像一桶汽油,所到之处,人海惊 动。安安——!安安——!!呼号声一下接一下地拍打着广场,人群一片接一片地 搅动起来。她不但无法扑灭火势,反而使火势更旺了。人们竞相围观她,问长问短, 说三道四。 “小依,你怎么啦?”是小依老单位的一个同事。这样的时候,她感激这样的 相逢。 “我把安安丢了。”说着,竟站不住地抓住老同事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快去找。”朋友问清事情,二话不说,把提的背的三只包全往妻子、 孩子跟前一撂,“你们在这里等我。” “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妻子说。 “你放屁!”同事瞪圆了眼,似乎要破口大骂,却一言不发,调头拉着小依, “快走,我们快去找。” 俩人分头喊开了。 安——安——! 安——安——!! 两个人寻找,希望是双倍的,但绝望也是双倍的。朋友的出现和慷慨相助,曾 使陆小依感到更接近安安了。但没过五分钟,当俩人在出站口空手相遇时,陆小依 从朋友身上感到的却是更远离安安了。安安才两岁半,如果他仅仅是走散,这么短 时间不会走太远的,如果能喊回来该早喊回来了。什么情况会使安安走得很远,喊 不回来了?在某个居心叵测的大人怀里!这个担心陆小依开始就有了,这一圈呼号 下来似乎是得到了证实。陆小依站不住了,靠着出口的铁栅栏慢慢蹲下来,她觉得 自己身体就像热锅上的一个饼,正在热烈地一点点裂开来,四肢的感觉越来越麻木, 好像它们率先从身体分裂了出去。 两个小时后,我也加入了寻找安安的行列。那时,陆小依大概连头颅也脱离了 身体,我看见她时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见了任何人都无动于衷,只是默默地流 泪。没有哭泣,只是流泪。 我想,那眼泪一定是烫的。 是的,日历翻了又翻,觅寻的手段和人员及范围增加了又增加,但就是找不到 一丝安安的音讯。安安这孩子实在是太奇怪了,竟然以一泡尿的形式和母亲作别, 你想想这对陆小依来说有多伤心。据说,伤心的泪水是发烫的。 日历又翻了又翻,转眼又一个春节翻过去了,但陆小依却再也无法翻过“那一 天”。那一天,她丢掉了安安……我还是要说,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这一天竟 像一道万重山,把她的过去和以后彻底阻断、隔开了。似乎谁也没想到,这个偶然 事件会有那么大的力量,把一个“完好无损的人”损得不成样子。首先是大病一场, 痊愈后人瘦了一圈,黑了一层,再不像以前那么丰满、典雅了。这是可以想象的, 我爱人因为丢了一辆自行车还蔫蔫的病了几天呢。难以想象的,冬天还没有过去, 音乐家居然离开了她,走了!如果说丢失安安是个意外,那么他们离婚让人感到意 外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安安的偶然走失。以前,我们单位的人都说,他们相爱笃深, 他们用实际行动向我们宣告:笃深其实并不深,也许只有安安的身高那么深——不 足一米,貌似很深而已。 他们离婚后不久,有一天,我看见陆小依把一个收荒匠喊回了家,收荒匠走的 时候三轮车上装满了东西,其中有那只无比聪明的梳妆台。这也是我们没想到的, 难道过去就这么不值钱吗,只值一个收荒匠的行情?收荒匠哼着小曲,乐颠颠地走 了,我想象陆小依一定躲在屋子里哭。 “我没有哭……”有一天陆小依坦率地告诉我,她没有为音乐家的走流过一滴 眼泪。“很多事情是必然的,”她像一个智者一样,从容、淡然地对我说,“既然 是必然的,又有什么好哭的。” 我问她什么事情是必然的。她淡淡一笑,语义不详地说:“这个时代速度太快 了,谁都在往前跑,把过去都丢了。” 我注意到,她作笑时,脸上的雀斑很灿烂。一目了然。昭然若揭。我老婆也是 一个满脸雀斑的人,我知道像欧莱亚什么的,可以将这些雀斑抹杀掉,但她似乎更 喜欢素面朝天。这样,只要在一米之内,你总是可以看到黄褐色的粒状雀斑像沙子 一样沿着她精致的鼻梁,向两边面颊洇开、散落。雀斑是个怪东西,一个女人脸上 若干净得没有一粒雀斑,反而有点假——让人怀疑是粉过的,美丽只是面具。一般 有个五六粒,而且长在额头上,是最好的。但是如果多了,而且是散落在鼻梁四周, 那就惨了。如是对这些雀斑都不在乎,不装饰,那说明这个女人内部就有问题了: 不是自暴自弃,就是太自以为是。一个受宠、温软的女人是绝不会让你看到这些雀 斑的。什么叫不修边幅?男人穿着豁口的皮鞋,女人面颊上亮着两堂雀斑。陆小依 现在就是这样,鼻梁像只沙漏,把两堂面颊弄得脏乎乎的,而且不以为耻。无所谓。 换言之,我们不妨说她现在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女人。 现在,说真的我在回避看到陆小依,因为每次看到她不修边幅的样子,总会让 我对生活勾起一种盲目的恐惧。我总觉得,在她的过去和现在之间落差太大了,她 从一个几乎人人羡慕的人,变成了一个几乎要我可怜的人,为什么?就因为这安安 离开了她。安安是她命运中的一只开关,开关开着,她一切都好好的,开关关了, 她一切都完了。而哪个人身上没这样的开关?这样想着,你就不会觉得生活是无忧 无虑的。 有一天,陆小依在电梯里突然又像个智者一样地对我说:“现在的生活就像坐 电梯,上上下下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她说得蛮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