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进这个工厂,他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普通人。陈俊生经常在心里面想,电脑 就像他的老婆,或者比老婆还要亲。如果没有那个网吧,他怎么表达自己对这个城 市的感受呢?他偶尔用这个方式和外面的人交流,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飞起来, 人似乎也不只是停在工厂里面了。上网是他的秘密,他没对外人说过。网吧就在那 条小路上,那条小路离他的工厂这么近竟然没有人发现,真是奇迹。 小路左侧有一个公园,所谓公园就是一些草地和堆放沙子水泥的地方。还有一 个小商店,卖的全是洗发水和快餐面,他用的海飞丝三块钱就一大瓶,能用几个月 ;右侧是零散的几家店铺,做什么生意的都有,配钥匙的,修补衣服的,也包括那 个网吧。 还没进门,刘采英就咳嗽起来,显然是网吧里面冒出来的烟。 让你儿子没出生就吸烟啊,这是什么地方,快走快走。刘采英还没看清楚是哪 儿,就把陈俊生硬拉走了。 陈俊生嘴上没说什么,但还是有些失望,这个地方是他的宝地,别人都不知道。 在这个城市,他所有的快乐都在这里,他本来想让老婆看看自己写的诗,还有那些 夸他的话。当然,除了这条小路和自己的工厂,陈俊生其实不知道更多的地方。尽 管如此,他觉得已经比家乡好过一百倍。 看见陈俊生这个样儿,刘采英突然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衣服里。那里柔软无比。 陈俊生先是吓了一跳,继而热血沸腾,他把嘴贴着刘采英的耳朵骂了一句:你 羞不羞啊,我看你真的是学坏了。 反正没人认识你。刘采英说。 你怎么知道没人认识我呢。 刘采英不接他的话,硬揪着陈俊生的手不放,陈俊生也就顺势向更深的地方纵 横了,直到那里是一片想象中的黑暗和潮湿。 两个人并排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的时候,陈俊生对刘采英说今晚他不想回去了, 问她怕不怕。 刘采英说不怕,有他在身边有什么好怕的。 陈俊生用手指拈了一下刘采英的脸蛋,说,就是太暗了,也太冷了。刘采英说, 比起老家,这里还是算暖和的,来的时候,家里都下雪了。 陈俊生把手放进刘采英的衣服里,他不敢摸刘采英的关键部位,容易受不了。 于是他就在手臂和后背之类的地方游荡。只过了一小会儿,手就不听使唤,发着热, 发着抖,陈俊生说,明天我就回去跟他们说,让他们借我一个小时,我请他们吃顿 好的,喝白金威啤酒! 你能用完那整整一个小时吗。刘采英笑眯眯地看着眼里闪着光亮的陈俊生。 好啊,你越来越不像话了。陈俊生抡起拳头,装出要动手的样子。 刘采英笑了,没说话,脑袋下面垫着一只手臂。 陈俊生发现路灯下的刘采英长得很好看,看得久了,竟然越发不像刘采英了, 就连笑容和说话的声音也和在家时不一样。有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害怕。 刘采英! 嗯。 听到这一句回答,他才能放下心。 他想好了,那种话,让那个爱迟到的小老乡去提,这样也就不会伤害自己的面 子。陈俊生为他打过那么多次掩护,却从来没有求过他一次。 自己无法出面。人家可能一下子就堵住他的嘴,不仅不给他面子,还会取笑他。 他想起了自己当时的态度。 刘采英说:要不,我去跟他们说,我看他们都挺好的,不像你说的那样。 你不许说,你要是说我可真的就不要你了。陈俊生很严肃地说。 那是女人做的事吗?你记得,得给我留个面子,我和别的男人不一样。陈俊生 突然从刘采英的身边坐了起来,发起了脾气。 好好,我不说,这不是问一下嘛。刘采英看着陈俊生的脸。她站起来,显然觉 得自己这样不好,拉住陈俊生的衣袖,说,我错了,还不行吗。 连想也别想。陈俊生说。 好,我知道了,看上你,可能也是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直到看见了刘采英眼里好像有水样的东西,陈俊生才决定不说话了,他拉着刘 采英的手,笑着说,你信不,我还知道一个地方,那可是神仙去的。 刘采英笑了,又坐下来,绷着脸对陈俊生说,老实说吧,你是不是经常带女孩 子去那里啊?我发现你们楼里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你呢。 你怎么知道呢。 我又不傻。刘采英故意挺直了脖子。 是啊,也没经常,每天晚上带一个,一年下来也就三百多个,总觉得还是少了 点,你说呢。陈俊生的话还没说完,刘采英的拳头就打到了他的后背上。 陈俊生还想补充两句,几束手电筒的光就射过来,刘采英用手挡着眼睛,扭动 着身子说,真讨厌,真讨厌。 起来!有人对着他喊。陈俊生爬起来,然后用手摁着刘采英的一只肩说,不用 怕,他们就是来检查的,我带了身份证,把你的也拿出来,放心吧,他们不会怎么 样,再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刘采英坐起来扭摆着身子掏裤袋,嘴里嘟囔,是啊,是啊。 去那地方之前,陈俊生瞒着老婆跑遍了前后几条街,他想再试着找一家看起来 安全的旅馆,只要不是太离谱就行。腿差不多快软的时候,他回来了,不是要价离 谱,就是门前晃动的那些神情异常的男人,让他的脚底冒出一阵阵凉气。陈俊生打 电话把同房的小老乡约到宿舍后面,请他跟宿舍的人讲讲情,他说,老婆再过几天 就回去,他愿意过后请客一次,宿舍的卫生他会多负责一周。 小老乡却是先提出借两百块急用。 陈俊生在心里骂着,还是从牛仔裤的袋子里掏出一百六,重重地摁在对方手掌 心。 想不到,还不到四点,小老乡就告诉他说,他们不理,说这不是某一个人的宿 舍,平时他干什么去呢,让他装腔作势吧。小老乡最后苦笑着说,我也没办法啊。 陈俊生狠狠地踹了这个人一脚。 这个晚上月光很美,那是走出大门时发现的。身边的刘采英,撅着屁股从包里 翻出一条红蓝相间的纱巾围在脖子上,虽然被压得有些皱巴,但是把人衬得比过去 好看。 草地不远处的那片红树林,只有深圳这种地方才会有,在工厂里,很多人不认 识这种树,但陈俊生在高三的时候就知道了。 刘采英好像变了一个人,这让陈俊生连续要了两次。 他们没有说话。 要不是担心刘采英身体,陈俊生还不想从刘采英的身上下来。刘采英也不说什 么,只是看着他笑,笑得陈俊生有一瞬间甚至心里没底,她还用食指刮陈俊生的脸。 陈俊生发现自己的身体里仍然有用不完的力气,虽然平躺着,但是他的一手一腿必 须搭在刘采英身上,直到呼吸平稳,才回归原位。 刘采英说,你说,天上的那些星星是不是最好色的呢。 陈俊生说,是吧,他可是把我们的丑样全看见了。满天的繁星把他的眼睛晃得 有些花了。 刘采英说,那你还总是要。 陈俊生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他突然不想说话,似乎想法和过去也不一样了,至于怎么不同,一时半会儿还 想不清楚。 不远处是湛江人开的海鲜楼,做成船的模样,一栋栋在水上漂着,水上星光点 点,风大的时候,会把水中的倒影弄散,也会把那里的歌声吹过来,一会儿港台, 一会儿是怀旧的老歌,唯独没有陈俊生喜欢的邓丽君。陈俊生总想找个人说说邓丽 君,虽然,他才二十二岁,不属于同个时代的人,可是他知道这个女人心底的寂寞。 就像他对那条小路的喜欢,没人明白,有时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不然的话,为什么 总是说不出它好在哪儿呢。 他看着不远处的红树林,它们立在海鲜楼的另一边,一半的身体淹在水里,活 得很旺盛,黑暗中,它们像是黑压压的人群,站在水里,一动不动。 刘采英说,以后,你还是应该和他们把关系搞好,不要看不起别人。 我没有啊。陈俊生嘴上这样说,内心还是服了刘采英的眼力。他曾经在内心里 看不起他们,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你怎么没有呢。刘采英笑着。 是他们对你说的吗,让你不要和他们说话,他们一个个就是自私,不讲卫生, 不懂得尊重,也根本没人懂我,不过,我也不想让他们懂我,没意思。 刘采英没说话,身子蜷成一团,缩在陈俊生腋下,脸贴住陈俊生一侧的手臂一 动不动,像是困了。隔着衣服,陈俊生也觉得今晚的刘采英特别柔软。 有风了,风带着“飕飕”的声音,在他们的四周打着转。一年里,陈俊生第一 次觉出了这个地方的冷。只一两分钟,两个人的衣服就被吹透,草地上不断刮来远 处的树叶。一片,又一片,全部都还是青的。有一片飞到了陈俊生手边,停下,他 轻轻拾起,夹在指缝间。 此刻,他的脑袋里面像是放电影,一会儿是蚊帐,一会儿是他们的脸,还有偶 尔沸腾的菜锅。记得刚搬进宿舍不久,他们帮他收拾东西,有人被破裂的床沿割破 了手。一次睡到凌晨,身下的电褥子着了,如果不被那个河南的家伙一把拉起,他 不知之后会发生什么,如果对方不是大喊大叫,自己因此被罚了款,他本来是想说 声谢谢的。病的那次,他不想吃东西,有人偷偷拿电炉子煮了稀饭,放在他床边的 木椅上,枕头下面还有一盒不知谁放的扑热息痛,当然,也不知是什么人放的。想 到这些,他的心被占得满满的,眼睛也突然发涩。 万一还是不给他面子,该怎么办呢。翻来覆去,他一直也睡不着。 直到想起刘采英带来的那几大块家乡腊肉,才放下心。他突然觉得事情其实一 点也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