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下午十四时二十分~晚二十三时十五分) 陶兴说—— 我接着昨天说吧……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儿。 现在我已记不清特别具体的情况了,不过肯定是在一天的傍晚,已经亮起了路 灯。我好久都没回家了,想回家去看看(为此李茹还不高兴了,尽管她什么也没说)。 为了不被人注意,我特意打了一辆出租车。车直接开进了我家那个大院,停在单元 门前。我家那个楼门是电子防盗门,在楼下就能按门铃叫人开门,也可以自己拿钥 匙开,这个你知道。当时我的心情挺复杂,因为很久没回来,心里还有点急切,想 我就要见到儿子了!同时又很不安,我把事情搞成了这个样子,再加上和李茹的事 儿,说不上孟芳菲对我什么态度。我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拿不准是按门铃呢还是自 己用钥匙开,最后还是觉得按门铃比较好,这样他们就不会太吃惊了。 就在我按过门铃等着孟芳菲或者陶器过来开门的时候,从我身后上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问:“是陶兴陶老板吗?”我当时就意识到事情不对了,心里还想否认, 嘴上却下意识地说:“是,我是……”话一出口,两个人立刻就一边一个架住了我 的胳膊。我吓了一大跳,尖声说:“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两个人当中的一 个说:“别担心别担心,有点儿事儿跟你商量商量……”就在这时候,大门上的通 话器里传来了孟芳菲的声音:“谁呀?是你吗?”一听有人说话,那两个人立刻就 不吭声了,静静地站在那儿。奇怪的是,我也不吭声了,也那样静静地站着。片刻, 其中一个说:“啊,对不起,按错了,按错了。”又片刻,我听见“咔嗒”一响, 她把话筒挂上了。我说不清我当时是咋想的,我可以向孟芳菲呼救,那样她也许可 以帮我。那一瞬间我非常犹豫,我想我是不想让孟芳菲知道这件事,一个是要保护 她和儿子,不想把他们牵扯进来,还有就是不想在她面前丢人现眼,尤其不想让陶 器知道这些。这是一个做父亲的尊严哪。即便现在,有些事情陶器仍然不是很清楚, 很多事都瞒着他。 接着,那两个人就把我带到了一辆小汽车跟前,一个人在前头开车,另一个人 跟我坐在后座上。车很快开出了院子。我当时特别害怕,心里直突突,似乎总觉得 有尿要撒,说起来真丢人哪!不过我表面上还装得比较平静,一边心跳一边问我旁 边的人我们去哪儿。那人笑了一下说:“啊,别着急,不远,到了就知道了。”我 又说:“我们好像不认识吧?”那人说:“对不起,陶总担心了吧?没事的。我们 是胡总的朋友,就是胡海清,他想请你到他那儿聚一下,玩儿几天……”他这一说 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们说的胡总,是双鱼县一个小造纸厂的厂长,主要生产商 标纸,当初我也向他集了资,三十万,这之前他到“五湖四海”来过几次,都没找 到我,事后听李茹说,他当时特别着急也特别生气,大骂我他妈的不够意思。一会 儿,那人又说:“胡总跟我们说了,无论如何也要把陶总请到……”胡总是我在机 关那几年认识的,当初我也算帮过他的忙,集资的时候我就找到了他。应该说,他 当时还是挺仗义的,那么一个几百人的小厂,显见资金并不是很宽裕,可我电话一 拨过去,他马上就答应了。 汽车出了市区,又跑了一个多小时,把我拉到了双鱼县郊的一个地方,有一幢 两层小楼,看样子像是一个住家,因为天晚了,还给我准备了夜宵,很丰盛的,就 摆在楼下的客厅里。不过胡总并不在场。记得当时我还问了一句:“哦,胡总不在?” 两个人中的一个说:“胡总有别的事,他让我们陪你。”另一个随即说:“先吃饭 吧,吃完饭我们还有事情谈。”口气突然变得很不客气。我心里一哆嗦(我是敏感 的),后来就坐下吃饭。饭桌上的气氛很压抑。吃完饭,他们带我来到了楼上一个 房间,靠墙有几个沙发,我们坐下来,还上了茶。过了一会儿,坐在我对面的那个 人说:“陶总现在知道我们为啥请你来了吧?”我点点头,没说话。“陶总是个明 白人,明白人好办事啊……”他又说,“简短地说吧,这件事胡总交给我们办了。 很简单,胡总想让陶总尽快把那笔钱还给他。胡总现在经济方面很紧张,急需那笔 钱。具体情况我就不说了。胡总事先有交代,说你是他的老朋友,让我们一定好好 款待你,反正就是好吃好喝吧。胡总的意思是,陶总什么时候把钱还给他,我们就 什么时候送你回去,一个月也行,两个月也行,半年也没问题。至于胡总,他最近 特别的忙,恐怕没有时间过来见你了……”我听得一身的冷汗,情不自禁地说: “你们这可是非法……”那个人哈哈一笑,打断了我说:“不至于吧,不就是老朋 友想念了,凑到一起乐一乐嘛,没有那么严重吧……” 我在那里住了十来天,那两个人(后来又增加了一个)每天轮流陪我,可说是 形影不离,我到客厅他们就到客厅,我看电视他们就看电视,连上厕所也要跟着 (厕所在室外),只有睡觉是我一个人。我睡觉是在楼上的一个房间,他们在窗户 外头装了铁栅栏(不知道是以前装的还是这次现装的)。开头那几天,那几个人对 我还好,一口一个陶总地叫,“陶总吃饭了”,“陶总看会儿电视吧”。伙食也不 错,每顿饭都有几个菜。可我根本就吃不下,心里火烧火燎的,不等吃就饱了。那 么大一件事儿搁在那儿,愁也把人愁死了,你想想。 胡总一直都没露面。 那几个人,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胡总派来的,后来才知道他们是讨债公司的, 职业就是替别人讨债,然后按比例拿酬金。这些人自然没什么教养,有奶便是娘, 说得严重点儿,基本就是些人渣儿,专门靠干坏事活着,心狠手辣,有时候又显得 机灵乖巧,阿谀逢迎,见风使舵,什么都会一手,遇到比他强的人宁愿当孙子,遇 到比他差的人,他就是爷爷了。所以说,他们对我的客气也是假装的表面的,实际 对我十分轻视,根本就没瞧得起我,认为我是个失败者,特别是那会儿,仅仅是他 们手里的一张牌,他们可以想怎么耍弄就怎么耍弄。 不出所料,没几天,他们对我的态度就变样儿了,一个个嘻嘻哈哈,对我说一 些调侃的话,轻薄的话,每句话里都弦外有音,让你想急不能急,不急又特生气, 后来就更不像话了,见我迟迟搞不来钱,就什么话都敢说了,包括一些侮辱人的话。 有一天吃晚饭,我实在没胃口,吃了一点儿就不吃了。他们仨当中的一个说: “怎么着陶总,听说你以前天天山珍海味的,觉得我们的饭不好吃吧?”明显有挑 衅的意思,可这还算好的。我说:“哪有什么山珍海味,我……这几天胃口不怎么 好……”三个人中的另一个笑了笑,说:“哈哈,你们瞧,咱们陶总还讲胃口呢!” 第三个就更不像话了,他先看了我一眼,又把眼睛转到了别处,然后说:“×!就 他,还讲鸡巴胃口?你问问,他那胃口值多少钱?值不值三十万?”我气得浑身直 抖,本想跟他大吵一通,嘴却像被锁住了一样,光说了一个“你”字,再就什么也 说不出来了。可他们还不罢休,那第一个用打圆场的口气说:“你这家伙,也太让 人下不来台了,人家可是个知识分子,脸皮薄呢……”第二个也说:“对呀,你没 听人家说嘛,陶总还是名牌大学生呢!”第三个,就是说我胃口值多少钱的那个说 :“知识分子我见得多了,就没见过他这样的,外号‘没尾巴狗’,一肚子花花肠 子,兜里插根钢笔就敢装领导……”大概觉得自己说得有趣,说完还哈哈大笑起来, 肆无忌惮,把嘴里的饭喷了一桌子。笑得我心里直冒凉气,真想把他杀了。如果我 有那个能力,我会那样干的! 可是我没有!我知道我没有! 当天的晚上我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感觉心里生疼生疼的,好像正在一块一 块被挖掉。许多年以来,那是我第一次那样哭。连我父亲去世我都没有那样哭。这 里边既有委屈,又有伤心,伤心我怎么混到了这个地步!委屈我一个大老爷们儿, 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个所谓的知识分子,居然会遭受这样的侮辱!这是我做 梦都没想到的啊!人格啊!我丧失了我的人格啊!这可真是奇耻大辱啊!我还有脸 见人吗? 那天晚上我想了好多事儿。那会儿我不哭了,渐渐平静下来,可是心里在不住 地翻腾。我想我怎么会这样的,却又想不出个什么原因,我说的是骨子里的原因, 灵魂深处的原因,不是那些表面的原因。不过,我倒没去过多地想以前那些往事, 我觉得,对于现在的我,那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当然我脑子里也闪闪烁烁地闪出了 一些片断,一些零零星星的东西,比方有个什么人在哪里说过一句什么话。也想起 了一些人,包括你,却感觉所有人都离我是那么远,远不可及,而且每个人都面目 模糊。那种感觉非常可怕。应该说,还在那时候,我就想到了我现在的结局,知道 从此我就完蛋了,所有的前途都到此为止了。这就不仅是可怕了,还叫人悲哀,悲 凉,甚至绝望。我也想起了孟芳菲和陶器,这是不用说的。我平常想他们的时候并 不多,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就是这样,我一直把他们放到一边,完全把他们忽略了, 偶尔才会想起他们。可是,那天晚上不同。一想起他们,特别是想起陶器,我立刻 一阵心痛,是那种痛彻骨髓的痛啊!我当时一个突出的感觉是:现在,包括以后, 这一切都无法弥补了,因为我无力弥补了。这才是最要我命的。想起陶器的样子, 想起我每次回家他看我时期盼又怯生生的眼神儿,我就像活活被刺穿了一样,差一 点儿休克过去…… 前边那种情况后来又发生过几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放肆,更让人受不了。总 之他们就是要羞辱你,任何一个话头都可以成为引子,成为契机,然后便胡说八道 一通,“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包括我和李茹的事儿,他们也知道了,也成了他们 的话题。说别看陶总现在不行了,当年可是风光过的,那么年轻的小娘们儿都干过 了,还是心甘情愿的……类似这样的话。而且经他们嘴里一说,又显得那么下作, 就像说黄片一样,什么都变味儿了,简直能把人气死……他们是有意这样做的,气 你,羞辱你,刺激你,让你赶快把钱拿来。 他们的目的就是这个。 我当时也想尽快把钱还上,否则他们绝不会放我走,而且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 事。我这个想法越来越急切。我实在受不了了,最后也许会垮掉,自尊心垮掉,精 神垮掉,整个人垮掉。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一下子搞到三十万,对我来说已经 是不可能的事。就是说,实际上我已经到了求告无门的地步。当时唯一能够指望的 就剩下李茹一个人了。尽管“五湖四海”不行了,钱还是有一点儿。那些钱都在李 茹手里,是我和李茹商量好了留下来的,只有我和李茹两个人知道,账目上根本看 不出来,不过具体数字我不是很清楚,那都是李茹自己操办的,但肯定要比三十万 多得多。简单说,那就是我们的小金库,我和李茹的小金库,或者说,那干脆就是 李茹一个人的小金库。 我给李茹打了电话。电话是在那几个人的监视下打的。我住的地方只有一部电 话,在楼下客厅的茶几上,平常总有人守在那儿,没人时就把电话线拔了,目的无 非是怕我走漏什么风声。那天打电话之前,我先跟他们请示了,还由他们拨好了号 码,又在确认了身份之后,才把话筒交给我。电话是在晚上打的,十点钟以后。我 记得清楚,李茹的声音十分害怕,颤抖抖的,一连声地问我,刚才是谁?这几天你 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儿?我讲了一下情况,又不能讲得太详细,只说我在一个朋 友这儿,大家聚一聚,因为走得急,没跟她打招呼。我以为她会为此生气,甚至会 哭,没想到她沉吟了一下,然后冷冷地说:“是吗?我跟你说,‘五湖四海’被查 封了,法院来人给封的,昨天上午……”这个消息让我大惊失色,当时差一点儿昏 倒。停了一下,她问我:“你打算怎么办?”过了一会儿,我才渐渐平静下来,心 里痛痛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现在急需一笔钱,三十万……”不等她说话, 我又说:“你要把钱送过来,交给双鱼县的胡老板。你认识他,我们一起吃过饭。 越快越好!明白我的意思吗?”李茹没吭声,接着就把电话撂了。 我猜不透李茹什么意思,不知道她何以不说话就把电话挂掉,她是想帮我呢还 是不想?不过我断定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是聪明的,一定会听出我话里面的暗示。 那天夜里我几乎没有睡觉,脑袋一直在“帮或不帮”上打转转,一会儿认为她会帮, 毕竟在一起这么久了,总是有感情的,一会儿又认为她不会帮,因为我已经不是从 前的我了,已经没有可利用的价值了。想到会帮的时候,我就会把她想得很好,心 里也充满了安慰,想到她不会帮的时候,则会把她想得很坏,会咬牙切齿地骂她, 用的是最脏也最恶毒的话。第二天又焦急地等了整整一天,早晨,上午,中午,下 午,越等越焦急,越等心里越没谱。不同的是,这时候我心里已经明显没有了怨气, 怨气都变成了期盼,变成了祈求,祈求她过来帮我,让我离开这个地方,就是说, 我已经把她当成了救星了…… 这天傍晚,准确说是在吃晚饭之前,有人打来了电话。电话铃响的时候我在楼 上。听到铃声,我的心立刻狂跳了几下。那三个人当中的一个接起了电话,他说话 的声音很小,因此我什么也没听到,不过我倒是听到了他的笑声,呵呵呵呵,就像 驴叫一样。我耐心地等着,等着他把话说完。一会儿他上楼了,接着推开了门,笑 嘻嘻地对我说:“好消息陶总,胡总刚来了电话,说……”说到这儿他咳嗽起来。 不过我已经知道下边的内容了。他还没咳嗽完,我就说:“我现在就可以走了吧?” 他急忙止住咳嗽,说:“别急别急,这就要吃饭了,胡总说多炒几个菜,代他给陶 总赔个不是,这些天,哈哈……”我说:“饭我就不吃了,不饿,你代我谢谢胡总 吧……”我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来到楼下的时候,那人又把我叫住了,说:“哎陶 总……胡总说,有个人在县里等你,女的,她让你直接去‘双鱼饭店’,209 房… …” 我脑袋嗡的一下,知道那是李茹。 后来我见到了李茹,她很憔悴,也很冷静,额角别着一只黑发卡,先对我讲了 一些“五湖四海”目前的状况,然后给了我两万块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字字清 楚地说:“我看你就别回去了,到别的地方去,最好现在就走,北京上海哪儿都行, 反正别让人找到你……”话一说完人就走了,没对我笑,也没对我哭。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从此再没见过,直到今天。我对她的情况也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