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和人走到一起要有机缘。机缘并不总是清晰的,其面目时常晦暗而尴尬。 那一天叶家福很尴尬。他只走开几分钟,事情就出来了。 他离开宿舍时蔡波问了一句:“上哪?” 他说上街理发。 “这时候还去?” “也不晚。” 时为晚间七点半,大家还在饭后散步。蔡波无所事事,长长一条倒在他的床上, 枕着被子看报纸,懒散惬意,床下拖鞋一边扔了一只。 “这家伙行啊。”蔡波说。 “什么?” 他晃了晃报纸,说是里边的消息。老外的事,一个国会参议员闹绯闻,把人家 女助理的肚子搞大了。 叶家福没跟他多说,出门下楼。他们的宿舍在四楼,楼下有一个车棚。叶家福 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往口袋里一摸,才发觉没带车钥匙。 他们这座学员宿舍楼在校区最西边,校门在学校东头,从宿舍到校门,步行得 走十几分钟,从校门到街上理发店还得走十来分钟。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骑自行车最合适。相比走那么远的路,回头爬四层楼梯,回宿舍拿钥匙还是合算。 于是就回宿舍去了。事后估算,从出门到回宿舍,加上在自行车棚摸钥匙的时 间,肯定不超过十分钟,这点工夫刚够打几个哈欠,人家就把事情办了。 叶家福发觉自己宿舍的门已经碰上,他拿手推,没开,用力拍了两下,里边没 人回应,看一眼门上方的透气窗,这才发现宿舍里的灯已经关掉,蔡波也离开了。 几分钟前还躺在床上,看人家参议员搞大肚子,一眨眼就不见了,所谓动如脱兔, 这蔡波不是兔子,简直就是闪电。 叶家福从皮带上拔下钥匙串,找出门钥匙开门。一边开门他还一边告诉自己, 以后把车钥匙旋进钥匙串里算了,哗啦哗啦一串,骑起车来丁呤当啷一片钥匙声, 权当动静,省得老是忘记,多爬楼梯。这时他忽然发觉不对:锁开了,门却推不动, 里边的防盗插销已经被人反插上了。 显然蔡波没走,还在屋里。 叶家福用力打门,叫道:“蔡波!是我!” 里边居然不出一声,全无动静。 “蔡波!小菜一碟!” 这就怪了,也就那么几分钟时间,即便蔡波那般神速,可以有那么快的动作脱 光他的背心短裤,他也不可能如此神速地进入睡眠。即便他真的那般好睡,叶家福 乒乒乓乓一阵敲门,不算惊天动地,也足以把他弄醒。 但是他一声不吭。 叶家福第一个反应是会不会出事了?蔡波年轻,身体很好,结实健壮,精力旺 盛,不是电视连续剧里某个受了重大刺激的老干部,绝无突然心脏病发作猝死于床 的资格。叶家福记得走之前宿舍后窗是敞开的,蔡波不会从那窗子掉下去吧?这个 念头立刻被他排除。谁会没事找事把身子探出那窗子,让自己从四楼掉下去?就算 真有这种雅兴,他插上门后的插销做什么? “蔡波!快开门!” 两个学员从楼梯走了上来。饭后散步毕,他们回宿舍了。 “叶家福怎么了?” 叶家福把两手一摊,没有说话。 “钥匙忘了?” 叶家福说是。 “记大过一次。”他们开玩笑,“小菜一碟呢?哪去了?” 叶家福说他不知道。 他们建议去找管理员,管理员那里有备用钥匙。 叶家福说没事,他就去。 他没声张,不说这房间里边不对劲。此刻他已经有感觉了:蔡波可能在里边办 事,当然不会是好事,否则不必避人耳目。叶家福没再打门,立刻转身走开。眼下 这个时间不对,饭后散步的那些人正在陆续回来,大家看到叶家福同志在自己的宿 舍外边站岗,不得其门而入,这么尴尬,自然就要七嘴八舌问一番。这些询问不好 回答。替蔡波打掩护,竭诚为其办事服务,或者愤怒控诉?号召大家一起打门,不 管你蔡波办什么事,先弄起来再说?死活不起来怎么办?报警?闹出个大动静?统 统不好。 叶家福顺走廊往楼梯口走。他没下楼梯,就站在楼梯转厅边。没有自行车,他 不想去理发了,这么走着去真是太憋气。转厅这边有一面墙,墙上嵌着一块大黑板, 布置得花花绿绿很美观,这是学员宿舍区的墙报专栏,题头插图美术字加上几道装 饰彩条,框起一份份稿纸,排列得整整齐齐。贴在这墙上专栏里的稿纸都是心得体 会文章,培训一班四十名学员按学号排名,各自一份,无一遗漏。叶家福是第26 号,他这份心得体会只写了一张稿纸,不像一旁第27号蔡波写满了三张。门厅里 很亮,日光灯照着专栏,稿纸上的每一个字都特别清晰。叶家福站在墙前看那些心 得体会,做学习状,一边悄悄观察。刚才过来的两个人已经各自进屋,没有人跟着 上楼梯,此刻走廊空无一人。叶家福赶紧往回,继续敲打自己宿舍的门。 只打了两下。 “听着蔡波,给你们二十分钟。过了我叫管理员。”他说。 声音足够大,保证里边的人听得清楚。然后叶家福再次走开,还是到楼梯口去 耐心学习心得体会,重点看蔡波写的那份,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有五大收 获四项认识,理想信念使命职责一样不缺,每一个字都冠冕堂皇。十几分钟后他听 到了声响:咯咯咯咯,响自一双皮鞋,鞋跟比较高,在水磨石地板上敲起的声响清 脆而急促,显得惊慌,又有点压抑,竭力要把步子踩得轻一点,像猫一样,但是掩 饰不了,还是咯咯咯咯。叶家福一动不动,听着脚步声轻飘飘地从他身后敲过,往 楼梯而下。有一股香水味自脑后飘飞过来。 他没扭头去看走掉的是谁,待高跟鞋声传下楼梯口,他也走开,沿走廊回宿舍。 他看到房门虚掩着,里边的电灯已经亮了。他推门进屋,立刻把门反锁上去。 蔡波不再是大大一条倒在床上。他穿得整整齐齐,在他那张书桌前正襟危坐, 拿本《领导学基础知识》装模作样。听到响动他回了下头,看着叶家福笑了笑。 “回来了?” 叶家福上前,一下子把蔡波倒在书桌上。左手掐住他的后脖颈,右手抓住他的 右胳膊使劲往上提,用力把他身子压紧,让他动弹不得。 蔡波不挣扎,居然还笑:“干什么!别闹!” 叶家福咬牙切齿道:“早跟你说过,别在这玩!” “你放开,”蔡波叫道,“变态啊!” 叶家福把手松开。回身到对面自己那张桌上找自行车钥匙。蔡波把右胳膊举起 来,抡了一圈,活动活动。 他抱怨:“好痛。不会小点劲吗,老乡?” 叶家福没吭声,拿了钥匙出门,把门“砰”地拉了上去。 他去理发。一小时后回到学员楼。他没急着回自己宿舍,上三楼去了赵荣昌那 里。 赵荣昌在房间里看书。他问:“什么事?” 叶家福说还是那个事。给换个宿舍吧。 “我记得你说过。”赵荣昌点头,“还是那句话:告诉我理由。” 叶家福说两个人脾气不对。 “这个不是理由。” 叶家福说为什么不给调?活动室那边不是还有空房间吗? 赵荣昌说:“有理由就给你调。” 赵荣昌强调脾气不合不是理由。大家都是成年人,各自都有些经历,道理都该 懂一点。不会跟不同脾气、秉性的人相处,那还能干什么?在这里学吧,这是基本 功。 叶家福说他的理由班长其实都知道。 赵荣昌说:“我要你说。” 叶家福不说。赵荣昌摆手让叶家福走,等叶家福说出合适的理由,他会考虑。 叶家福只得起身走人。 他拿赵荣昌没办法。赵荣昌是班长,班务他说了算。赵荣昌很有一套,知道什 么事该怎么办,无论怎么办都显得非常在理。他清楚叶家福蔡波间的情况,但是他 不自己匆忙料理,要等叶家福把事情说出来,才据以处置。偏偏叶家福不愿意去说 蔡波那些事情,尽管已忍无可忍。 他们这个班次是省委党校的党政干部培训班,在他们之前,类似班次已办过七 期,他们是第八期,简称“八培”。培训班培训对象有特定条件,年纪不能太大, 经历要多,必须有一定职务,已进入领导干部后备名录。培训班学员的推荐、筛选 和考试程序相当严格,两年一招,两年毕业,早先那几期学员出去后上得多用得快, 最强的已经进入省内中、高层,因此这个班次格外引人注目,有所谓“黄埔班”之 说。本期培训班办有两班,每班四十名学员,分为一班和二班,叶家福蔡波都是一 班学员,归赵荣昌领导。赵荣昌当班长是校部指定的,这种班长通常出自省直大部 门,本身资历深级别高,班里学员在各自单位都算这个长那个长,跟赵荣昌一比就 不算什么了,人家在省政府办公厅已经当了两年副处长,此刻也就三十三四年纪。 叶家福到培训班报到之后就跟这位赵班长有过接触,不甚愉快,事情起自宿舍 安排。培训班学员无论来自地方还是省城,都安排有宿舍。叶家福报到后领了一张 宿舍安排表,去了学员楼四楼他的房间,进门一看左边床上倒着个年轻人,却是蔡 波。 “等你呢,”蔡波说,“咱们商量个事。” 他们俩来自一个市,报考复习时见过面,彼此认识。蔡波比叶家福到得早,他 已经仔细研究过领到手的各种材料。他告诉叶家福,宿舍一间两人,安排多为一省 一地,就是一个来自省直或省城,一个来自地方。只有两组例外,一组是女学员, 一组是他们俩,那两个女学员都是省直的,他们俩则来自同一个市。 “建议都拆了,咱们各自拉一个配对。” 叶家福说别开玩笑。 蔡波笑,说他去考察过了,两位女同学都矮,长得一般,他的兴趣不大。不过 宿舍还是调一下好,可以另行组合,听说也还有机动房间。 他给叶家福解释,说安排宿舍有讲究。省直与地方搭配有什么好呢?一来省直 学员家在省城,节假日他们回家,晚间也可能走,余下的那一位就等于住单间。二 来彼此来自不同方向,有利于结交沟通。这很重要。这帮家伙出去以后,不几天哗 啦哗啦就上去了,有的在上边,有的在下边,彼此用得着。两年同学,要加上还住 同一个宿舍,那就更近了。 “不是嫌弃咱们老乡,”他说,“是从今后考虑。” 叶家福说值得那么费劲吗? 蔡波说现在费劲比以后费劲好。他这个人有些毛病,到时候会把老乡吓着的。 叶家福满腹狐疑。他问:“睡觉打鼾?” 蔡波说比那个严重。 于是就试试。隔天他们去找了班主任,班主任让他们先找班长谈谈,事情因此 交到赵荣昌那里。赵荣昌听了他们的要求,当即摇头,说这不是理由。 蔡波说理由是人讲的,可以这样讲,也可以那样讲。赵荣昌说这里由他讲。学 员宿舍除了不好把男女混一块,怎么拉郎配都行,没说非得怎么样跟怎么样。一旦 排好也就不要随意变动,这个人要变那个人也要变,岂不乱套?也不是说绝对不行, 有充分理由当然可以考虑。蔡波问赵荣昌什么叫“充分理由”?是不是学员说的不 算,班长说的才算?赵荣昌说现在可以这样理解。 两人说不通。叶家福也不帮腔,掉头先走,算了。 蔡波回来后张嘴就骂,说这矮子,真是牛,这么伟大。 赵荣昌个矮,一米六几,不上一米七。叶家福和蔡波个头都有一米七八,在本 班不算最高,也属长人。蔡波机灵,一眨眼工夫已经打听了赵荣昌的一些情况,他 贬赵,说这矮子其实也就是一个副处长,省里的处长跟市里的科长差不多,都算不 上领导,不外写材料,给上级拎包,跟咱们一样,没什么好牛的。 叶家福说别小看,人家是班长。 他们很快就感觉到矮子挺厉害。赵荣昌有风格,自称班长要对全班学员负责, 很注意把这三十九个人抓在手里。这人有一大办法是个别谈话,从入学开始,有机 会他就找学员个别交谈,你不找他他找你,问问情况,讲讲要求,谈得相当正规, 有如领导教诲下属。这个人对三十九名学员一视同仁,每一个都找来谈,有的放矢, 定期实施。他提出一两个月谈一轮,一学期至少跟每位同学谈两次话,有事多找, 没事少谈,个个都谈,绝不遗漏。 他第一次找叶家福谈话时没多少实质性内容,当时大家相逢不久,彼此不太了 解,主要就是翻一翻各自的牛肉账:什么经历,什么爱好,婚姻状况,家庭成员, 父母健在否,等等。叶家福发觉他已经掌握了不少基本情况,知道叶家福来自农村, 老家村子叫坑垅村,来校前在基层当副乡长。他一定仔细看过叶家福的履历表,而 且记住了一些细节。这人显然记忆力超强。 那时候他就对叶家福讲团队。他举自己和叶家福为例,说彼此背景和人生道路 各不相同,他是省城人,他们家祖上八九代就定居于此。叶家福则世代居于远方山 乡。相隔如此遥远,通常情况下他们会终了此生互不相干。但是大家有缘相会,在 这种地方成为同学,彼此的人生轨迹从此交叉在一起,有如一句佛家语,叫做“百 年修得同舟渡”。大家都是学员,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今后要干什么。任 何人生道路都不可能独自行走,这里四十位学员共同选择的都是从政,道路格外特 殊,尤其需要同行者。再有本领的人,单枪匹马都不能成事,都需要依仗一支团队。 大家从这里开始同舟共渡,来日方长,需要一起付出心血,有意识地用心打造,才 能形成一支可以互相信赖的团队。等等。 这个人其实不是泛泛而谈,叶家福听出他有所指。叶家福性格偏内向,不擅长 与人打交道,跟谁都保持一点距离。赵荣昌显然认为他有待融入团队。 “多唱那支歌,琢磨琢磨道理。”赵荣昌交代。 这个人喜欢让自己的班员唱一支老歌,即《团结就是力量》,班里每有活动, 一定让大家温习一遍,认为有利于增强团队意识。蔡波私下里挖苦,说伟大的矮子 老歌新用,钦定了一支“班歌”,歌里怎么唱?“团结就是力量,比铁还硬,比钢 还强。”这是让大家宣誓入伙,赵班长的“团队”其实就是团伙。蔡波跟赵荣昌从 一开始就不对路,他是故意曲解,与赵荣昌要叶家福琢磨的道理当然不是一回事。 赵荣昌没忘了入学之初叶家福和蔡波曾要求换宿舍。第一次个别谈话时,他问 起这一段宿舍里有没有问题?叶家福说没有。蔡波睡觉从不打鼾,他也一样。 “这才开始。”赵荣昌提示,“可能会有些情况。” “是什么?” 他不明说,只交代叶家福注意一点,发现什么及时说说。 这人有预见性。第二次谈话时已经有问题了,那是两个多月之后。 “小麦昨天又去了?是不是?”赵荣昌问叶家福。 叶家福说他不清楚。 “你不在宿舍吗?” 叶家福一声不吭。 小麦是谁?芳名麦颖,不是卖饮料的,是学校图书馆的一位年轻女管理员。这 人挺漂亮,个头高挑,身材苗条,穿着高跟鞋在校园里走过,皮鞋声咯咯咯咯特别 清脆。最近一段时间小麦的高跟鞋不时敲响学员楼四楼的走廊,从楼梯口一直敲打 到叶家福的宿舍,让大家很悦耳很享用。 这事跟叶家福没关系,小麦找的是小蔡,他们有话说。小麦的丈夫有一个亲戚 在叶家福、蔡波他们市工作,正在跑调动,打听到这边一碟小菜能帮上忙,因此找 上门来。蔡波入学之前在市人事局调配科当副科长,相关干部的分配、调动事宜由 他们科办理。虽然蔡波目前已经离职,上这里脱产学习,帮助打个招呼,找找办事 员甚至主管领导,都还是做得到的。因此小麦咯咯咯总往这边跑。蔡波则是认真服 务,热心帮助,施以援手。如此而已。 这是烟雾,叶家福非常清楚。麦蔡二人认识确实因为这件事,拜托帮忙,鼎力 相助,事成了感谢一番,你来我往,然后就熟了,慢慢就有事了。两个人都很活跃, 性情中颇有不安分因素,女的擅长卖弄风情,男的很会显露聪明,一个挺漂亮一个 很帅气,一不小心就一起陷了进去。这种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叶家福,同宿舍的, 加上都是过来人,蛛丝马迹,哪里可能全无痕迹。两个当事人明白类似事情宜避人 耳目,他们主要交往会面地点不在学员宿舍楼,即便跑到这边来,也尽量选择叶家 福不在房间的时候。但是渐渐热火朝天,来去频繁,免不了有碰上的时候,那就马 脚尽出。小麦小蔡互相使眼神,一调一笑,忍不住还有些小动作,那景象瞎子拿耳 朵也能听个明白,何况叶家福。 叶家福觉得不好。他提醒蔡波,说小麦鞋跟太高,声响好大。蔡波一听就明白, 说回头让她买一双软底布鞋,走路跟猫一样没一点响动。他还自我解嘲,说当初已 经对叶家福检讨在先,他这人有些毛病。 身边如此暧昧,叶家福挺窝火,却没想到赵荣昌会找他追问。 他没跟赵荣昌多说,赵的话却多。赵荣昌说叶家福与蔡波同宿舍,年纪比蔡波 大几岁,阅历更为丰富,更明事理,帮助说服自己的同学舍友是应当的,这也涉及 整个团队:大家都是培训一班学员,同舟共渡,不管谁出了事,同学都受影响。 “知道他们的家庭情况吧?” 叶家福说知道一点。 这一点就足够了。小蔡小麦都不是少男少女,各自已婚,各有家庭,法定名称 分别为“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 赵荣昌说学员出绯闻会毁了自己,也让全班学员为之蒙受耻辱。 “咱们班不能出这种事。”他说。 “这些话你应当跟他说。”叶家福说。 赵荣昌说他会的。 赵荣昌坚持不让叶家福调宿舍,要让叶家福管这个蔡波。他认定叶家福行事沉 稳,为人正派,明白规矩,管着蔡波最好。叶家福说他不喜欢多管闲事。 “你得记住大家在一个团队里。”赵荣昌立刻批评。 赵荣昌认为团队应当有凝聚力,得扬优抑劣。对蔡波不能不注意。蔡波管叶家 福叫“老乡”,什么意思?不是仅指同乡,也不是说叶家福入学前在乡下任职。他 在外头讲,叶家福老家叫坑垅,坑垅里出头,灰头土脸,听不得高跟鞋声,真是老 乡。那是说他老土。蔡波就这样,嘴皮损,不成熟。 “也在背后管我叫矮子,”赵荣昌说,“说我定‘班歌’搞‘团伙’。这些怪 话,你都没听过吗?” 叶家福装傻,说自己真是老乡,耳朵不够用。蔡波嘻嘻哈哈就那个样子,没法 多计较。开玩笑他叶家福也会,他管蔡波叫“小菜一碟”,简称小菜。不是人家那 个蔡,是酒桌上的小菜,供客人拿筷子这边夹那边夹。 赵荣昌说:“你这种性格也是问题。” 赵荣昌这人说到做到,他不只找叶家福问,也直接找蔡波谈话,问及小麦,加 以提醒。两人谈得很不愉快。蔡波回宿舍后恨恨不休,骂矮子管得真宽,穿了衣服 管嘴巴,脱了裤子管鸡巴,他管得着吗! 叶家福说人家是班长,当然管得着。为人行事都有规矩。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方, 走的这条路,规矩尤其得要,嘴巴和鸡巴自己管住为好。 蔡波说这地方也是人待的嘛。别说在这里当学员,过两天回去当个小领导,人 还是人,一个嘴巴一个鸡巴,上下各长一个,多不了也少不得。他就是这个毛病, 随心所欲,喜欢就好,活得快乐,管他矮子怎么高傲。 叶家福说:“以后别管人家叫矮子。他什么都知道。” 蔡波说:“不叫他就长高了吗?” 这家伙我行我素。此后他跟小麦似有收敛,其实黏糊得更紧。所谓色胆包天, 陷入如此激情,荷尔蒙分泌超量,容易失去理智,身手却会变得异常敏捷。那一天 下午,叶家福曾随口提及晚上要去理发,蔡波记住了,悄悄做了安排。理一次发最 多一个小时,就这么一小时他们也舍不得丢,叶家福前脚走,小麦后脚就钻进来, 真是贪欢苦短。不料一把自行车钥匙作祟,好事差点让叶家福撞破。 叶家福很生气,也很无奈。如赵荣昌所表述,到了这个地方,彼此同行于路, 真是缘分不浅,他这种人碰上蔡波这种人,能怎么办? 叶家福没向赵荣昌告状。看不惯是看不惯,恼火是恼火,他却不愿背后说人坏 话。蔡波跟他是同宿舍,同乡,更让他不愿意多说。蔡波这人也有一好,他敢明着 来,人家并不是只在背地里嘲笑叶家福“老乡”,当面他也这么讲,并不顾忌,有 如他骂赵荣昌矮子。这人有口有心,不加掩饰,性情倒也率真。高兴的时候他还很 会说好话,管叶家福叫老兄,称赞叶老兄天下第一,说自己毛病重大,品行低下, 不及叶家福一根小指头。虽然都是半开玩笑,也有真诚的一面。所以叶家福容他三 分。 后来就出了事。 期末,学校强调严格考试,不过关坚决淘汰,学员们压力很大,大家全力备考。 小麦小蔡的荷尔蒙也不失时机,一起进入白热化状态。有一天夜里,叶家福在宿舍 里背题,赶了个通宵,蔡波说出去一下,也搞个彻夜不归。第二天上午八点来钟他 回来了,说整了一夜,好累,衣服一脱上床,倒头便睡。当天上午恰好没有课,让 大家自行复习,叶家福哪都没去,在房间里看书。九点来钟忽然有人敲门,叶家福 过去开门,外边站着个男子,不高,块头却大,门一开就闯了进来。 “你谁?干吗了?” 那人闷不做声,不理叶家福的追问,抬手一用力把面前的叶家福推开,一个箭 步冲到蔡波那张床边,抡起右臂朝蔡波的头上用力就是一拳。只听“砰”地一个闷 响,其沉重似乎足以把蔡波的头砸开。男子挥拳准备打第二下时,叶家福从后边赶 上来,两臂一箍把男子死死抱住。 “干什么!不许动!”叶家福大喊。 男子叫骂,挣扎,后蹬,拿右腿用力踢叶家福。被一拳打醒的蔡波在床上翻, 血从嘴里流了出来,却还能动。他爬下床,踉跄着,跟叶家福一起捉那男子。叶家 福的右膝被那男子的脚后跟踢中,只一下就让他痛得几乎站不住,但是他不让蔡波 卷进来打斗,当即大叫,喊小蔡快走!滚远点!蔡波这才住手,抹着脸上的血往外 跑,一出门就扑倒于地,这时外边同学已经围了过来。 打人男子是小麦的老公,附近区法院的一个法警。这人力气超大,一拳头把蔡 波打进医院,头部数处软组织受伤,轻度脑震荡,下巴脱臼。他那第二拳头再打下 去的话,蔡波怕是要给打成植物人,从此不光嘴巴用不上,鸡巴更用不上了。男子 跟蔡波认识,当初托蔡波办亲戚调动时,两夫妻与蔡波亲切会见,一起喝过酒,那 时哪会想到这一喝竟把自己的漂亮老婆给喝了进去。到发觉不对时已经晚了,悔之 莫及。近段时间里该男子与小麦三天两头在家里争吵,闹腾不止,鸡犬不宁。他们 住的是学校的宿舍,就在校区里,影响已经波及学员宿舍楼这边。昨晚小麦彻夜不 归,男子也一夜未眠,清晨时小麦回家,两人又吵上了。吵到末了小麦彻底失控, 在家里撒泼,大喊大叫,说她跟人睡觉去了,跟的就是那个人,没错,就那个。有 种就离吧。 于是男子冲进学员宿舍楼痛打奸夫。事情就此闹大。 蔡波在医院里住了四天,伤尚未利索就回到学校,脸上涂着红药水坐进教室, 参加期末考试,叫做轻伤不下火线。如果他不参加考试,下学期即取消学员资格。 但是轰轰烈烈闹出这么一场,考得再好对他还有意义吗?人家不在乎,还要来一试 身手,站好这班岗。这个人确实聪明,只见他跟小麦没完没了纠缠不休,没见他怎 么读书,一旦进场,居然考得相当好,总分列全班第三,比天天认真学习没有丝毫 绯闻的叶家福好得多,排名还在班长赵荣昌之前。 他说不好意思,不是他比班长厉害,是他让班长太费心了。 那几天赵荣昌不慌不忙,正在着手整治蔡波。 学员宿舍楼这起打人流血事件惊动全校,事发当天,校部即派人严查,要求当 事人和班干部严肃对待,认真配合。调查结果却极富戏剧性:那天晚上蔡波彻夜未 归,真是跟女人睡觉去了,那女人却不是小麦,是他自己的妻子。蔡波的妻子在市 教育局工作,局里派她到省里出差,住在他们市驻省城办事处,蔡波到那边看老婆, 当夜留宿其房。第二天一早,他把妻子送上长途车站,然后才回学校。而小麦一夜 未归,是因为跟丈夫闹别扭不想回去,在图书馆值班室床铺上睡了一晚,她跟丈夫 吵闹时说的纯属气话。当晚她和蔡波的行踪都有证人。 赵荣昌却不主张罢手。他说当晚的经过搞清楚了,其他情况也还得了解。小麦 的丈夫咬定一条,是蔡波勾引别人老婆,破坏他人家庭才闹出事情。有这样的情况 吗? 两个当事人均否认。他们承认走动频繁,却否认互相有染。小麦的丈夫为证明 打之有理,提供了一批物证,有蔡波送给小麦的各种小礼物,还有数张照片:这两 个人竟然在假日里一起跑到南京游中山陵,还胆大包天留下合影,彼此靠得很近, 表情亲密。两个当事者否认他们相携偷情,只说是在南京偶遇。有句老话叫“捉奸 捉双”,小麦的丈夫一怒之下匆促行事,一拳打散两个鸳鸯,他提供的物证有一定 说服力,可供怀疑,但是也还不到足以坐实的程度。 于是叶家福卷入了事端:叶家福跟蔡波同屋,他是不是有所发现?叶家福屡次 提出调整宿舍,不跟蔡波住一个房间,是不是想避开蔡波与小麦?叶家福还是那个 说法:提出调宿舍是因为两人脾气不对。 赵荣昌找叶家福谈话。他说众目睽睽,蔡波与小麦纠缠不清,外边早有反映, 叶家福很清楚,他赵班长也曾特地提醒过。现在闹出风波,可见不假。如果确定蔡 波与小麦关系不正常,即使达不到法律和纪律追究程度,也得退学,不宜继续留在 培训班里。如果确定叶家福知情不报,徇私包庇,对叶家福也是很不好的。 “你要考虑清楚。” 叶家福坚持,没有确凿证据,他不随便说人。 赵荣昌还要追究叶家福,说叶一再要求调宿舍,原因肯定是看不惯蔡波品行。 当时如果叶家福如实报告,反映蔡波的问题,班级就有理由动作。叶家福咬住不讲, 客观上损害了蔡波,也损坏了大家。到现在还在坚持就更不对了。 叶家福说:“你可以连我一并处置。” 赵荣昌批评:“你这是害人害己。” 叶家福说他就是这样,做事按规矩,做人有自己的准则。 “你不明白团队也有规则吗?”赵荣昌问,“你以后怎么走这条路?” 学期结束前,学校要求班级提出处理意见。赵荣昌把蔡波叫去谈话,给他两条 路,一是拒绝认错,二是承认过失。如果坚持不认,班级将建议予以退学处置,因 为对方的丈夫揪着不放,调查的材料也足够说明其行为有问题并造成了恶劣影响。 事件调查材料将作为退学依据转交蔡波所在单位掌握,这个记录可能会一直留在蔡 波的档案里。如果蔡波承认错误,班级将根据其情况和态度提出建议,可以让蔡波 以个人理由,主动申请停学,到此为止,材料不往下转。 蔡波说:“班长让我死啊?” 赵荣昌说:“你自己考虑。” 蔡波问叶家福他该怎么办?他从一开始就把矮子得罪了,让人家归入另册,视 为害群之马,现在抓住不放。赵矮子说什么都平心静气,实际上强硬无比,从来说 到做到。什么叫“比铁还硬”?就是这心肠。矮子有办法,对老师和学校都有影响 力。省里不是咱们市里,这种事又特别不好声张,摆平不了,真的要死在他手里了? 叶家福说:“如果是我,我敢做敢当。” 蔡波说真是没意思。他一向认定人不能亏待自己,得让自己活好。一个人就这 么几十年日子,不能活得洒脱一点,有滋有味一些吗? 叶家福说有很多方式可以让自己活好,坐这条船走这条路可能会有些不一样。 蔡波说如果这么恐怖,还不如包个头巾到叶老乡那里放羊去。自由自在,想找 谁找谁,想怎么活怎么活,何必有缘相会,任一个矮子收拾? 叶家福说那就放羊去吧。 “知道你老兄最实在。”蔡波问,“现在能有什么办法?” 叶家福说他不知道。事到如今,恐怕别无选择。规矩就是规矩。 蔡波眼泪哗啦落了下来。 他说倒在这个地方真是不服。很无奈很悲伤。对不起小麦,把人家毁了。 他终于低头。在全班大会上检讨错误,声泪俱下。他承认自己放松了要求,行 为不检点,影响他人家庭幸福,给班级和学校造成恶劣影响,请求严厉处分,盼望 给予机会。他的检查调子很高,态度很诚恳,却回避具体事实,究竟怎么不检点? 到底有还是没有?搞到什么程度?都不准确触及,着意含糊其词。 赵荣昌问:“大家感觉怎么样?” 大家不说话。显然感觉不怎么样。 赵荣昌说,他注意到蔡波掉眼泪了。这些眼泪应当足以让他记一辈子。 几位班委研究了班级的处理建议。大家认定蔡波挨打一事影响很坏,但是事件 直接起因已经清楚,蔡波当晚并无过失。蔡波以往一些行为不够检点,但是这次调 查中了解到的东西不足以认定他有严重问题,他本人的检讨态度也比较诚恳。根据 这些因素,建议予以严肃批评,撤销其培训一班第三学习小组副组长职务。如发现 有更严重的问题再另行研究处置。 如此了结,蔡波恍然如梦。 赵荣昌一手促成了这个结局。他还设法通过区法院领导给小麦的丈夫施加压力, 要求他不得再制造事端,否则将追究其出手打人的过失。赵荣昌也表示,班级将严 加管束,让蔡波与小麦断绝来往。小麦的丈夫最终偃旗息鼓。 那时候赵荣昌说,自己是培训一班四十个学员的班长,他不愿意当三十九个, 或者三十八人的班长。 蔡波这才明白原来矮子没打算把他弄死,只想把他弄痛,让他从此低头,老老 实实跟着走。蔡波说这个人厉害,以后肯定是做大事的。这里有两个人会救人命: 一个是老乡,没有叶家福,那天他可能给打死了。还有一个会救人命的就是伟大的 赵荣昌。 “叶老乡光知道那些规矩会让人死,”他深有感触,“人家矮子还知道哪些规 则可以让人活。” “我后悔了。”叶家福说,“至少应当让你多挨两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