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赵荣昌有一句名言,叫做同舟共渡,让大家很共鸣。上了同一条船,各自人生 路径交汇,互相都知道现在其实就是未来,这就是缘分。叶家福有些不一样,对他 而言缘分是让人陷进去的,因为无奈,身不由己,别无选择。 轮到叶家福出事时,他撞到了蔡波手上。 蔡波接了那个电话。 “叶家福还在教室,”他说,“你可以跟我说,我转告他。” “这个这个,”对方不安,“很急很急。” “放心,一出来我就跟他说。” “不是好消息。” 打电话的是市委组织部干训科的科长,蔡波跟他还熟。那天学校期末考试,上 午下午各考一门,顺利考毕,本学期即告圆满,此刻已届盛夏,他们的第二个学期 即将结束。蔡波一向不怕考试,总是比人家做得快,叶家福还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 认真答题,刚对付了半张考卷,他已经完事走人。两个学期历经各种考试,小菜一 碟已经得到公认,这家伙真是会考。上学期末有一个“小麦事件”缠身,居然考了 第三,这学期基本平安无事,那就更不在话下。今天上午蔡波提前半小时把题目做 完,也不再检查一遍,水杯一拎走人。因为天气热,最高温度上了三十五度,教室 里几架电风扇呼呼打转,还是热气难驱,蔡波只想快走。他心里有数,那些题目难 不倒他。 结果他替叶家福接下了消息。确实很急,不是好消息,是恶讯:叶家福家里出 事了,其妻不慎摔倒,头撞在水泥墩上,现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叶家福入学前 在乡下工作,其妻却在市里,是市第二中学的教员。学校把消息紧急报告市组,请 求通知在省里学习的叶家福赶紧返回。 “迟了就怕赶不上。”对方说。 蔡波很吃惊:“这么厉害?怎么摔的?” 原来不是走路时不小心绊跤跌倒,是从楼上掉下来。不是走楼梯滑倒滚落,居 然是从自己家的阳台上掉下去的。叶家福一家住的是学校教工宿舍楼,那天上午叶 妻爬到自家阳台上,忽然一跤掉下楼去。楼下有个花台,是水泥砌的,她的头刚好 就撞在水泥花台的尖角上。 “她什么事要去爬阳台?” 对方不知道。不过显然是失足摔下,不是被人谋害从那里推下去,也不是跳楼 自杀。因为叶家住的房子不高,是一层楼,想自杀不会在那里原地跳,肯定得找高 一点的地方。住一楼怎么还能掉到楼下?原来人家这座楼比较特别,是通过特殊设 计的综合楼,下边一层为学校的教学辅助设施,有体操房乒乓球室器材库房等等, 上边五层是教工宿舍。所谓一楼即二楼,离地有四五米高,这么一点高度通常摔不 死人,偶尔也有例外。 “医院已经发了病危通知,很严重。”对方说,“你赶紧通知叶家福。” 蔡波说老乡还在教室里,憋着一泡尿不肯出来呢。活该他。 “什么?” 蔡波说没什么,叶家福一出来小便,他马上转告。 半小时后叶家福回到宿舍,蔡波什么都没跟他说。 叶家福问:“又学习上了?” 那时蔡波倒在床上,手里拿一张报纸,正看得津津有味。 “不能老绷着神经,要设法放松一点。”他说。 “有什么好消息?” 蔡波说好消息很多。英国有位内阁大臣跟一个相好女子秘密幽会,让狗仔队拍 了照片,小报登了一版。“老叶知道什么叫狗仔队吧?” 叶家福冷笑,说他知道,专搞隐私。咱们这里没有狗仔队,但是有叶家福。 蔡波大笑,称赞叶家福知识很全面。 叶家福是最后一个出考场的,他有些遗憾,因为检查最后一题的时候,感觉答 得不够完整,应当补充几点。于是提笔赶写,只补了两点,铃响了,时间到。老师 让他出场,只好起身,没顾上写个句号。 “你可以拖几分钟嘛,起码写完那个句号。”蔡波说。 叶家福说算了,有时间就赶,时间到就走。咱们按规矩办事。 蔡波说叶家福规矩太多。他跟老婆做那件事也按规矩吗?一共有几点?第一握 手,第二宽衣,第三上床? 叶家福说差不多,可以补充几点。 他显得心情不错,所以不反对开玩笑。估计考试的感觉还行,最后抓住时间补 充,尽管没有写完,毕竟也补进了两点。 他们一起去餐厅。叶家福说抓紧,回来还可以看几道题。 他还在考虑对付下午的科目。 蔡波跟叶家福东拉西扯,就是不讲人家家里的事情。蔡波说当年他从大学出来, 以为从此不必再让人考什么试了。哪想还会到这里对付那几张纸,天气热成这样, 趴在桌上这里写上一行,那里补充两点。现在他巴不得突然闹场地震,大家拍屁股 走人,管他什么句号。 叶家福说那两回事,哪怕闹地震,句号也得按要求照画。 他们到餐厅时,吃饭的人已经不多了。蔡波要了一碗排骨面,坐到叶家福面前, 拿眼睛往叶家福的碗里看了一眼。 “老叶你还是这个?” 叶家福一向随便,碗里就是烧茄子盖浇饭。 他说这挺好,热乎。 蔡波笑:“上午补充了两点,中午连一点也不补充?” 叶家福说用不着。 “省下来,给儿子娶老婆?” 叶家福说蔡波装什么傻?他没儿子。 “没儿子可以生啊,哪一条规定你不行?” 叶家福说规定可以,实际没有。算了。 蔡波说他知道叶家福没问题,早先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吗?所以不怕,儿子的问 题在老婆那里,把老婆的问题解决好就行。叶家福问老婆的问题怎么解决?蔡波说 很容易的,人家医生有办法,医生没办法也不要紧,大不了换一个老婆。叶家福说 真是胡扯。蔡波说舍不得就不要换,听天由命,也许老天爷自有安排。 “我让一个家伙算过命,闹着玩的。”蔡波说,“让他给我算三件好事,结果 头两件算有了,第三件没有,叫我丧气不已。知道是哪三件好事吗?” 叶家福说不要瞎扯,这是什么地方?算命也拿到这里说? 蔡波说开开玩笑,不违反纪律。三件好事其实大家都知道,叫做升官、发财、 死老婆。现在大家都是小科级,将来或高或低,升一升还是会的,否则两年培训班 不是白上了?工资也会提一点,哪怕只算年资,也不会总是原地不动。所以升官发 财都可指望,死老婆这种事就不好说了。领导干部要是有心更换老婆,离婚肯定不 是好办法,因为咱们这里跟人家老外有别,最痛恨陈世美,人人喊打,闹离婚可能 影响前途。谋害发妻更不行,搞不好会把自己的命都赔上。所以只好指望自然灾害, 老婆因自然灾害而死,哪怕再三换过,大家都会同情,没意见。但是这就得看天意 了,老天不开眼,再怎么巴望也是痴心梦想,是不是? 叶家福即拉下脸来,把筷子用力一放道:“蔡波你这是故意的?” 蔡波做懊恼状,举手敲了一下脑袋。 “戳到心里去了?”他问。 “你不对头!” 蔡波说叶家福一直很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主要是男女关系问题,让他感激不尽。 现在也该轮到他来对叶家福关心一回。 “咱们讨论过。”蔡波说,“我这个人努力让自己活好,你跟我不一样,骨子 里是那种为别人活的人。这样活着很难得,一定也很痛苦,要特别经得住。好在你 一直很经得住。” 叶家福说:“这说什么呢?” 蔡波不谈究竟。只讲班里通知,下午考试完,不要去餐厅,大家一起到温泉水 乡聚餐,晚上联欢,庆祝胜利完成考试。聚会是赵荣昌安排的。温泉水乡在郊外, 得集中坐车去,班长也把车安排好了。 “据说洗温泉有利生儿子。”他笑道。 叶家福恼了:“什么鬼儿子!” 跟叶家福不能提这个,蔡波一清二楚,但是他这人口无遮拦,偏偏要说,哪壶 不开就提哪壶。 叶家福个人情况有些特别,结过两次婚,却没有孩子。叶家福比蔡波年长两岁, 所居村庄偏处深山,叶家世代务农,家族里第一个上大学,走出坑垅当干部的就是 他。叶家福在村里上小学,到乡中学读初中,高中是在县城读的,大学读的是师范 学院,专业是数学。当年叶家福满心期待将来能到县中学当个数学教员,为了实现 目标他非常努力。他这个人天资并不突出,山区中学的教育资源和质量也比较差, 基础不如别人,在大学里他靠刻苦弥补不足,以所谓“笨鸟先飞”来求进。哪想他 居然飞得比大多数大学同学远得多。毕业那年,大家都在争取好去向,他天天闷在 图书馆看书,因为山乡小子少有人脉,无从努力,只能争取一个好成绩,然后听天 由命。这时运气忽然从天上掉了下来:省委组织部实施“选调生”计划,从应届大 学毕业生中挑选一批优秀者,要求在校表现突出,成绩优秀,当过学生干部,学生 党员优先考虑,入选者安排到乡镇基层工作,锻炼培养。叶家福条件全部具备,经 过几轮筛选和考试,终被挑选上。他的命运就此改变。 叶家福当了乡干部,工作单位在老家那个县,离他的坑垅村距离近百里。工作 第三年他结了婚,妻子比他小三岁,只读过小学,是同村人。叶家福找这个老婆有 缘故:妻子的父亲是他们村的村主任,俗称村长,两家是邻居。叶家福家境贫寒, 是长子,下边有两个妹妹,家中劳力不强,父母供他上学很吃力。村长跟他们沾点 亲,对他们一直很关照,经常帮忙,叶家福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的开支,大半出自未 来的岳父之手。当时两家并没有说破,叶家福心里清楚,村长是相中他了。结果两 家终于结亲。 叶家福结婚时,朋友同学多感到不解。大学毕业生在当地还算稀罕,乡干部也 算一方人物,让农民兄弟们很景仰,叶家福年纪轻轻就有这番光景,没准未来大有 前途,实没必要急急忙忙找一个乡下女子去结婚。如果确实忍不住想老婆,条件可 以定高些,找个像样点的,绝对没有困难。他怎么倒回去搞娃娃亲了? 叶家福说自己要对得起人。 娃娃亲其实不错,彼此知根知底。叶家福很幸福,不必像其他年轻人一样,为 房子、装修、家具、婚车之类事项操心,什么都是现成的,回老家贴一张红纸放两 门炮请几桌酒,好事便成。如此娃娃亲确有一好,娘家夫家都是自己人。叶家福很 放心地把老父老母包括岳父母交给老婆,自己独自一个在外头努力做官。所谓做官 是乡下人的说法,叶家福那时候算哪种官?什么都不是。乡机关一个小干事而已。 结婚后半年,叶家福头上终于有了一个官衔,叫做“乡党政办主任”,也就是乡的 办公室主任。这个官衔充其量为股级,低得进不了正式的领导干部级别序列,但是 对一个乡村走出来的年轻干部而言也属不易。才多少时间,叶家福能有此长进,无 疑非常努力。 不料家里却出了事。 端午节,叶家福的年轻妻子在家打竹叶,蒸米饭,做了一锅咸肉粽,供两家老 小食用之际,女子想丈夫了。于是装了一小箩,带几件丈夫的换洗衣物,搭车出门, 百里寻夫而去。他们坑垅村偏居大山深处,没有班车可乘,叶妻搭的是村人购置用 于拉货进山的手扶拖拉机,这种车没有方向盘,靠驾驶员两手掌握机头的两支操纵 杆保持方向。端午期间恰逢雨季,山路泥泞,叶妻搭乘的那辆车不慎在一个下坡处 打滑,翻进沟里,机身倾倒,砸在叶妻的胸脯处,让她当即毙命。她身边泥水中滚 了一地的粽子,全都血淋淋的。 叶家福闻讯赶到,号啕大哭。当时他妻子已经怀孕,胎儿有五个月了。 那一天叶家福刚被任命为办公室主任。两件事一起发生纯属巧合,却有人偏要 混为一谈,说看来是叶家福制不住。所谓“制不住”是当地人一种形容方式,指的 是叶家福身子太单薄,不堪重任。别的人当官不怕大,鸡犬俱升天,叶家福没这种 命,不当官还好,娃娃两家亲,其乐融融。当个小主任,老婆就没了。可见制不住。 蔡波说叶家福早先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指的就是其首任妻子腹中已经成形,没出生 却已丧命的胎儿。显然他有生育能力。叶家福与他第二任妻子婚后没有孩子。 叶家福的第二任妻子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市区人,毕业后进了市第二中学当 数学老师。叶家福的后妻有文凭,有工作,长得也好,除了不会做粽子,其他方面 都比他前妻强。当年在大学时,这女同学跟叶家福走得很近,有事没事,常找叶家 福说话,看上去有点意思,但是没谈恋爱,因为叶家福有顾忌。叶家福跟女同学介 绍过自己的坑垅老家,谈起村长的女儿。他说自知没有多大前途,农家子弟,背景 稀薄,回去谋一份老师工作,当个村长女婿,可以估计到的,一生大致如此。女同 学很失望很沮丧。大学出来后相隔很远,一个在乡下当干部,一个在城区当老师, 两同学联系不多。叶家福结婚后不久,女同学也结了婚,找的丈夫是做生意的,家 里很有钱。叶家福和女同学结婚时都给对方发过糖,但是彼此都没到场。叶家福丧 妻之后痛不欲生,有一段时间情绪低落,女同学闻讯从市区赶来,到叶家福工作的 乡政府探望,在叶家福的宿舍里陪他痛哭了一场。 那时女同学就说自己要嫁给叶家福。女同学的丈夫有钱,但是花心,婚前到处 拈花惹草,婚后收敛没几天,又不老实,经常夜不归宿。两人没法过下去了。 叶家福说他不想再谈那个。 女同学最终净身出门,与丈夫离了婚。他们没有孩子,离婚事项相对简单。这 以后同学俩走到一起已经没有障碍,水到渠成。但是叶家福一直拖着,不予松口, 让人感觉困惑。叶家福一个年轻鳏夫,乡下小干部,除了个子比较高,做人刻板一 点,做事认真一些若干优点,没有更多可取之处。人家一个城里中学女老师,哪怕 离过一次婚,却无生育,年纪尚轻,姿色犹存,依然非常拿得出手。叶家福与之一 比逊色许多,人家不计较,独独看中这位叶老乡。如此有情有意,叶家福几乎是白 捡一个老婆,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轮到别人真是半夜三更排长队抢着上,他叶家福 还要等什么? 他拖了三年多,终于跟女同学走到一块,再次结婚。这时有议论了,说看来叶 家福心里有阴影,前妻的粽子让他伤得很厉害。 他们影射当年,叶家福升职时死了老婆,受到当地一些有识之士的批评,认为 该同志制不住。这说法显然对叶家福有压力,所以他一直拖着不敢再婚。为什么最 后还是结婚了?因为有一个坎终于过了:叶家福再婚之前两个月再次升了职,被提 拔为副乡长。虽然级别不高,已经进入基层官员序列。这回他制住了,家里没有死 人。 事实上叶家福身边已经无人可死。叶家福的父母在那三年里相继过世,两个妹 妹相继嫁人,老家几间房子空无一人,关起来养蚊子了。 后来到了培训班,蔡波道听途说,知道了叶家福两个老婆的故事。这家伙嘴皮 很损,什么都敢说。他曾经跟叶家福开玩笑,探讨情况是不是真像外边所传,叶家 福拖延时间不跟人家女老师完婚是心里有所顾忌?叶家福的心理障碍到底是挂念前 边,不愿对不起死去的前妻,或者是舍不得后头?怕自己制不住,再把后妻伤了? 也许是两边都想到了?叶家福发怒,说全是胡说八道。 他极不愿意提起那些事情。 蔡波说有一种人非常在意别人,他们努力做一个好人,对自己很认真很苛刻, 哪怕不利自己,也要让人家说好,叫别人无可厚非。这种人就是为别人活着。叶家 福从一个深山沟里走出来,在家乡那里很光荣很难得,身上挂着父老乡亲多少眼睛, 竭力要为他们做好人好事,成为一方乡邻的荣耀,绝不成为他们的耻辱,这种心情 可以理解,太过在意却没必要。何必为别人的眼睛和嘴巴而活?别管父老乡亲、干 部群众怎么看怎么说,管它什么制住制不住,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这才有意思。 叶家福说他不是蔡波。 “当然啦。”蔡波说,“彼此这么有别,陷入同一贼船,这叫缘分。” “你上贼船了,我没有。”叶家福强调。 蔡波开玩笑一向不知轻重,班长赵荣昌形容大家是一个团队,走的一条道路, 彼此同舟共渡,人家讲得很正面。蔡波故意曲解,说自己痛定思痛,自愿陷入“荣 昌”号贼船。这个人对小麦一案显然还悻悻然心有余悸。但是他很聪明,如此犯忌 的玩笑只对叶家福说,决不在外边讲,因为有过碰撞,彼此相知,叶家福绝对可靠。 “叶老乡越是不想上贼船,越是身不由己,终究也得陷进来,别无选择。”他 说,“不是班长有问题,是现实很需要。谁都可以有自己的喜好,但是谁都不能脱 离现实,只能接受现实,适应时代。没有团伙没有自己人,哪里成得了事。” 叶家福说:“我不信这个。” 那时候他们俩关系挺微妙。小麦一案已经过去,尽管叶家福对蔡波有看法,彼 此不是一类人,关键时刻宁可自己蒙受压力,绝不落井下石,让蔡波心存感激。但 是摩擦并未就此停止,毕竟秉性各异。 寒假里发生过一件事情,在大年初一。那一天叶家福带着自己事迹很突出的后 妻,去一个领导家里拜年,在那里撞见了蔡波,还有蔡的妻子。他们碰面的地点在 市机关宿舍大院,这里住着一位林姓领导,叫林庆国,曾经是市委组织副部长,因 年龄原因刚刚转岗,安排在市人大当专职常委。叶家福带着妻子上门拜年,恰好林 庆国出去参加市里团拜,其夫人在家接待客人。蔡波及其妻子在叶家福之前,已经 捷足先登。 相见于领导的家中,两同学彼此都感到有些意外。叶家福问了一句:“蔡波你 也在这?”蔡波即开玩笑,说他在这儿不奇怪,叶家福可就有点奇怪了。老叶什么 时候也学会关心领导了?叶家福自我解嘲,说叶老乡学做这种事真是不太容易,大 年初一到处打听,费好大劲才找到这里。以前他都是到组织部去见林部长的,今年 寒假一去没见着,听说林部长调到人大去了。于是就想春节一定要带上老婆上门拜 拜年,这种时候,尤其不能忘记。 他们各自介绍自己的妻子,两位夫人都在教育系统工作,叶妻在第二中学教书, 蔡妻在上级机关市教育局里任职。叶家福的妻子比较内向,场面见得少,坐在那里 十分拘谨。人家蔡妻不一样,她全没把自己当客人,搬椅子拿凳子,倒水沏茶,问 候招呼,很亲切很大方很放松。蔡妻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娃娃脸,显得很年轻,言 谈举止很得体,也很开朗,总是笑眯眯的,模样不错,跟蔡波十分般配。 她说听小蔡提到过叶家福,知道叶家福年长一点,对小蔡很关照。 蔡波说其实老叶关照得很不够。 蔡妻发笑,说他们家这个小蔡就是嘴巴不好,叶家福不要计较。在这里认识叶 家福很高兴,今后就把小蔡托付给叶家福了,请帮助多管管他。 蔡波装鬼脸,说这下死定了。 蔡波管自己的妻子叫“小林”,叶家福问是名字叫小林,还是姓林?蔡波说不 姓林还能姓什么?老林家出来的,当然是小林。叶家福问是哪个老林?蔡波大笑, 说叶家福真是骑驴找驴,大年初一一家子上门拜年,不知道拜哪一个吗? 原来小林就是这家人的女儿,蔡波本是前林副部长林庆国的女婿。这个女婿与 这家人来历不浅:蔡波的父亲原是一个老资格的县委书记,后患病去世。林副部长 与当年的蔡书记本是好友,然后才成为儿女亲家。 现在明白了,叶家福没再等林庆国回家,坐一会儿就告辞走人,由人家的女儿 女婿代致节日问候,这就行了。 寒假匆匆过去,回到学校后大家又聚到一起,继续“彼此同行”。叶家福警告 蔡波说,你们家小林有交代,从今以后诸事留神,不要轰轰烈烈。小麦没有了,大 麦也不要,别搞得老叶不敢去见老林和小林。 蔡波说:“一句客气话,你还当真了啊。” 此后一段时间,蔡波比较安静,没再发现与小麦有染,如他自己所称,沉重的 句号已经画完。后来忽然又有些动静了。这回接受教训,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再跟 学校员工纠缠不清,只跟外边的女孩搞动静。这女孩是做导游的,跟大家都认识。 那次学期班里组织活动,去安徽黄山,交由旅行社安排。旅行社给配的导游小姐姓 周,长得小巧玲珑,模样可人。小周业务很好,爱说爱笑,一路导游服务周到,让 大家感觉不错。回来后她开始出现在学员宿舍楼,起初这里走走那里坐坐,渐渐就 不再四处招呼,一来就往叶家福这里钻,找的当然不是老叶,还是人家小菜一碟。 两人在宿舍里一聊几个钟头,嘻嘻哈哈,眉飞色舞。大家一起去了黄山,回来怎么 光剩下小周跟小蔡了?真是不服不行,蔡波就是有女人缘,模样很阳刚很帅气,嘴 巴特别能哄,女孩子碰上他就是碰上了杀手。这一回没杀成,好事被赵荣昌及时扼 杀在摇篮里。他郑重其事地跟蔡波谈了一次话,提醒他注意影响,不要忘记小麦的 教训。他也找小周谈了话,和颜悦色予以开导。工作做得很到位,此后人家不再来 了。 蔡波非常恼火,说他和小周什么事都没有,全是正常交往。谈得来是什么问题? 矮子又伟大了,真是变态! 叶家福说不要骂班长,要骂可以骂他老叶。小周的事情大家看在眼里,向班长 报告的却是他。他不打小报告,是直截了当要求班长关注,建议班长及时找当事人 谈话。班长说话有分量,比他老乡管用。 蔡波异常惊讶:“居然你也会搬弄口舌!” 叶家福说从今以后他保证在第一时间搬弄口舌。如果班长这边解决不了问题, 他会直接向老林和小林报告。必要时还会翻小麦的老账。他知道当初蔡波没说实话, 挨了小麦老公一拳,住了四天医院,对家里只说是不小心摔的。 蔡波气坏了,有几天不跟叶家福讲话。 结果老天有意,该学期期末,叶家福撞到了蔡波的手上。叶家福在考场坚持到 最后一分钟,尚缺一个句号,鬼使神差,蔡波替他接了家里的凶信。 叶家福的第二任妻子出意外时,叶家福还在省里学习,新的提升机会以及叶家 福是否“制不住”的验证还在未来,其妻却等不及了,一个跟头从阳台摔下去,脑 袋撞到花台尖角,当即人事不省。消息传到蔡波这里,他答应转告,却故意压着不 说,一味跟叶家福东拉西扯,讲生儿子换老婆,着意刺激,还宣称叶家福一直很关 心他的个人问题,主要是男女关系问题,让他感激不尽,现在轮到他来对叶家福关 心一回。幸灾乐祸,溢于言表。 叶家福却完全蒙在鼓里。 当天下午他去参加考试,如同上午一样,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分钟。走出考场时 天已经黑了,学员宿舍楼很安静,本班学员差不多走光。当晚赵荣昌安排大家到温 泉水乡聚会,庆祝考试结束,学员都已经坐车走了。 留了一部吉普车等叶家福,车上还有蔡波。 他说:“赶紧,现在肯定已经开吃,去晚了只好吃剩的。” 车开出校门,忽然停在路旁,叶家福一看,原来赵荣昌也还没走,与班生活委 员两人站在路旁招手。吉普车停下来后,赵荣昌招呼,让生活委员把一个花篮拿上 来,放在车后座,还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了蔡波。 “行了,你们快走。”他说。 叶家福不解,问班长怎么不上车?另外有安排? 赵荣昌没多说,跟叶家福握了一下手。特别使劲。 然后车开上马路。叶家福问蔡波这花篮怎么回事?蔡波说班长自有安排,到地 方就知道了。十几分钟后叶家福发觉不对:吉普车根本不是去什么温泉水乡,它直 接开上国道,迅速往北驶去。 “蔡波!这什么?” 蔡波说:“别急,到时候就知道了。” 叶家福恼了,大喝:“停车,停!” 他要下车。蔡波不说实话,他哪里都不去。 蔡波这才把叶妻之事告诉了叶家福。下午蔡波曾打电话回去询问过,得到的最 新消息是医院还在给叶妻做手术。因为叶家福在省城一时赶不到,没法等了,就由 叶妻的父亲以家属身份在手术认可书上签字同意。 “车是班长为你叫的,所有安排都是他定的。”蔡波说。 叶家福有如巨雷轰顶,一时说不出话来。 “天灾人祸,碰上了也没有办法,不要太过不去。”蔡波说。 叶家福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抱住头,咬紧牙关呜咽,声响压抑骇人。 “也许没什么事,手术室出来就好了。”蔡波赶紧安慰。 叶家福翻倒过来,脸朝下趴在座位上,嘴巴顶住坐垫,放声号啕。 蔡波顿时被他吓懵,张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家福整整哭了一路。蔡波心惊肉跳,一路没再出声。那辆车开得飞快,平日 四小时的路程,三个小时多一点就赶到了。 他们直接去了市医院。那时手术已经结束,病人被送进重症护理病室。医生说 情况很不好,这条命能不能保住还很难说。这时才知道叶妻从阳台摔下之际是在晾 晒物品。她对邻居说今天出大太阳,刚好晒被单。丈夫就要放假回家了。 蔡波把叶家福送到医院,自己带司机匆匆离去。赵荣昌的花篮和信封留给叶家 福,信封里装着五千元钱,是赵荣昌自己先掏的,帮叶家福应急。实为雪中送炭。 经医院努力抢救,叶家福妻子的一条命最终保住,但是人没有醒过来,一直处 于昏迷状态。医生说病人脑部损伤严重,可能将从此卧床不起,最坏的情况是变成 植物人终了此生。这时赵荣昌带着班里两位同学从省城专程赶来,蔡波领他们到医 院探望病人和叶家福。叶家福已经憔悴不堪,意志消沉。 他说自己筋疲力尽了。 赵荣昌再一次显示出他的惊人能量。他在医院里打了几个电话,半小时后,市 里分管卫生的副市长和卫生局长分别赶到,他们和医院院长在现场商量,决定组织 专家为叶家福的妻子会诊,确定治疗方案。赵荣昌直接给省立医院院长打了电话, 请院长支持。两天后省里派的专家到了本市,参加了市里的会诊。这个会诊和确定 的治疗方案非常有效,叶家福妻子的病情开始好转,神志渐渐恢复,直至苏醒。 但是她再也没有站起身子。 暑假匆匆结束。叶家福自知命运难违,决定半途而废。他请蔡波带去一张报告, 说明自己因亲人遭遇意外,正在进行康复治疗,需要日夜陪护,无法继续学习,请 求准予退学。这份报告被赵荣昌压了下来。 赵荣昌有办法,他通过上边联系了省工人疗养院,在那里为叶家福的妻子安排 了一个康复治疗的名额,然后他再次北来看望叶家福,让蔡波同行。他把叶家福的 报告退还,叫叶听他的,带妻子到省城治疗。省城医疗条件比市里好,对病人有利。 叶家福还可以利用就近之便,想办法到学校上上课,能上几节是几节,只要坚持, 并不强求。学员遭遇这种不幸,学校与班级都很同情,帮助通融,都是做得到的。 “总之一条,不许退学。” 蔡波帮着劝说。他开玩笑,说班长考虑得这么周到,对叶家福这么铁,真是比 铁还硬。最难的时候叶家福都挺过来了,眼下有班长支持,有大家相帮,怎么可以 放弃? 叶家福情绪低落,说感觉自己可能真的不行。想来很悲凉。赵荣昌不解,问这 说的什么?蔡波聪明,一听就明白了。 “你自己清楚,那都胡说八道。”蔡波说。 叶家福说原来是不信的,也不服,现在却总想着那个,很感慨,也很无奈。从 深山坑垅里走出来真是很不容易,基础太差,起点太低,每前进一步,得到的比别 人少,付出比别人多。这个不要紧,认就认了。还得这么凶险,这么接受煎熬,他 接受不了。自己受苦受难都经得起,为什么还得把亲人赔上?他这样的人是不是不 该走这条路?不应当从下往上爬那些台阶? 赵荣昌明白了,果真有个阴影。叶家福不是“制不住”,他给困住了。 赵荣昌说:“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他问叶家福当初上路时怎么想的?让坑垅里的乡亲为自己荣耀,不让他们为自 己羞耻,是不是?以往遇到艰难怎么想的?咬紧牙关坚持住,基础起点不如别人, 因此需要更多的努力和坚韧,是不是?一路走来很不容易,一朝放弃就那么容易了? “不要只知道自己一个人扛。记住大家在一条船上。”他说。 叶家福说事到如今,真不知如何是好。 “你就服从领导。不要陷进去转不开。”赵荣昌下令。 最终叶家福听从赵荣昌的安排,把妻子送到省城住了两个月疗养院。病情比较 稳定后又送回家乡,由岳父母代为照料,从自己老家请来一位远亲女孩当保姆,帮 助照顾病人,渡过难关。叶家福这人有特点,一旦下定决心,很能发狠坚持。他一 边跑上跑下为病妻张罗,一边继续学习。很多课没法去听,他借其他学员的笔记看, 在照料病人的间歇做题。艰难几个月,终于熬过了那个学期。 期末,班里做学期总结,叶家福赶来参加活动。赵荣昌表示关切,问他情况怎 么样。叶家福说还好。“爱人好点了吗?” 叶家福说已经可以坐轮椅了。也能说点话。 “还有什么需要的?” 叶家福说没有。 “别客气,同舟共渡,需要就说。” 叶家福还说没有,谢谢。 赵荣昌让叶家福当晚别去食堂,到他家去吃饭。蔡波知道地方,让蔡波领着去。 没叫旁人,就是七八个同学,马上放假走人了,大家聚一聚,喝两杯酒。 叶家福点了头。 当天下午他给蔡波留下一张纸条,请蔡波代向班长致歉。说家里的情况放不下, 他先走了,班长一片好意,非常对不起。 就这样一跑了之。 蔡波说这家伙真是自闭,没有“团伙”精神。经过这么一劫还不上船?一躲了 之哪像自己人?他是喝不下这杯酒,还是怕自己太感动,会趴在“荣昌”号旗舰的 沙发上痛哭不止? 赵荣昌却称赞叶家福有特点。他打个比方,说一条船上的人也是各式各样。大 家进了船上餐厅,会有人主张AA制,会有人磨磨蹭蹭等着别人去买单,还有另一 种人:不抢着买单就找不到感觉。这是各自的方式。 蔡波开玩笑,说这道理“班歌”里有。除了比铁还硬,还有比钢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