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赵荣昌不愧是领导,会看人。后来就到了叶家福买单付出的时候。 新学期开始,有关方面组织各班篮球队比赛,以求活跃学员生活。赵荣昌决定 重用蔡波,委以本班球队队长之职,给了死命令,要求确保第一,拿不到就撤职查 办。赵荣昌此说当然是开玩笑。球队队长算什么?当初蔡波曾被推举为第三学习小 组副组长,列入班组干部序列,后因“行为不够检点”,挨了有妇之夫一拳,影响 极坏,被撤职查办,从此变成普通学员。球队队长属临时性专项指定任用,算不上 学员干部,蔡波却很当真,决心努力施展。 “表现给老乡看看。”他很自得,“不要以为有人只会搞男女关系。” 那一段时间蔡波的男女关系比较正常,不再小麦小周一天到晚不消停。不是没 有种种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兴致勃勃前来探望,与小菜一碟相谈甚欢,但是再也 没有哪个闹出麻烦。其原因不在叶家福看管有效,赵荣昌威力笼罩,或者是蔡波自 己一改本性。主要因素是环境变化,被小林管住了。那一年蔡波的妻子也到了省城, 进了省教育学院。小林大名叫林玮,原先文凭是大专,人家要拿本科,恰巧其夫也 在省城,可能知道他有点毛病,有心就近加强管理,于是努力复习,一举考入省教 育学院,女儿交外公外婆代管,自己到省城脱产学习两年。小林到省城后时常跑到 这边,把自己和蔡波关在房间里。叶家福没意见,看到小林就自觉让位,有兄长之 风。他说除了小林,其他女的不行。 蔡波会打篮球,当队长却有困难,原因是培训班学员情况比较特殊,懂小球的 多,会大球的少。这里搞个乒乓球、羽毛球比赛,不愁无人报名,能打网球的也不 少,还有人摸过高尔夫球杆,能打篮球的却很稀罕。爱好者当然也有,多为“N B A”迷,碰上联赛,可以守在电视机前连看几个小时,有如喜好世界杯的足球爱好 者,以及中国女排的热心观众。但是这些人基本都是君子,有领导之风,以动口不 动手为主要特征,专业术语一套一套,自己却从不穿球鞋,上了场连位子都不会站。 把这些人组合成一支球队几乎是不可能的。 赵荣昌却认定可以。学校搞比赛,培训一班不仅不能缺席,还必须得个头名, 以扬班威,彰显团队。这个任务交给蔡波。赵荣昌知道蔡波会打篮球,因为小蔡时 常在球场上跑来跑去,据说小麦最初就是在球场边注意到他的。班级会打篮球的不 多,学校却有一些,各个不同学员班里都有个把爱好者,教职员工中也有喜欢摸两 下的,课余时间大家聚到球场,认真拼凑一下,水平参差不齐,也能搞出两个联队, 打场友谊赛。众多爱好者多为军队转业干部,部队重视军事体育,篮球运动有传统。 蔡波没当过兵,却因为个子高,中学时代被老师挑为学校篮球队员,奠定了如今充 当临时篮球队长,为赵班长效力的基础。 这个人有办法,他为自己挑选队员,不计较个头高矮,不考虑看不看“N BA”, 是不是精通球场术语,要的只是勇气。班里比较年轻,比较外向,比较莽撞,性情 容易冲动的几个家伙全部被他鼓动入伙。他说学校里的篮球爱好者都是业余水平, 没有职业高手,平时打来打去,水平大多一般,他很清楚。强化训练一下体力,粗 粗知道一点规则,到时候只要战术正确,主将敢冲,队员敢拼,把对方一两个厉害 的封住,大家一哄而上,这就赢了。 赵荣昌拨出班费,还到外边要到赞助支持,蔡波手中有足够的经费,队员的训 练、营养和服装都不成问题,球队水准不高,斗志却十分旺盛。课余时间训练了三 个多星期就上阵了,居然一路打上去,历初赛、复赛直入决赛。蔡波率队没打出水 平,却打出了威风,他的队员不太懂规矩,场上抱着球跑来跑去,一味哄抢,不断 犯规,出一些很初级的错误,让对手和裁判都非常不满。但是偏偏这种战术管用, 类似球赛总是重在参与,不甚严谨,活跃气氛成分大于比赛,一到场上,规矩的怕 不规矩的,小心的怕勇猛的,认真的怕莽撞的,于是蔡波屡战屡胜。 决赛对手是学历班队,那个班年轻人多,出场的都是些毛头小子,体力比蔡波 这一队人马好,阵前风格也差不多。所有场次里,那一场球打得最凶险最艰苦。最 终八培一班险胜,靠的是蔡波,当天他冲锋陷阵,打得坚决顽强。对方一个大个子 球员撞了他一下,他带着一脸鼻血继续率队拼抢,把对手吓住了。对手毕竟年轻, 精神上比较脆弱,一旦吓住就难以振作,就这样给蔡波打垮。 当天赵荣昌下令全班同学上阵助战。他还请兵助阵,提供激励。时省妇联在省 委党校举办一期青年妇女干部培训班,班里鲜花一片,赵荣昌设法把她们请来观战, 为蔡波喊叫,莺声燕语最是动听,满目鲜艳很鼓舞斗志,该同志越战越勇。 赵荣昌很满意,说蔡波这个人可用。 时候未到,他已经在考虑日后用人。他找蔡波谈话,说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他。 “想法不多,舒服一点就成。”蔡波说。 赵荣昌批评,说一个人不懂得看远,他就不可能走远。 “班长你替我看一看。” 赵荣昌说,蔡波这种人不宜安逸。条件太好,空闲太多,日子太舒服,不容易 办成事,还可能出问题。蔡波在市里有上一辈的关系和人脉,政治基础不错,来之 前已经是市人事局一个热门科室的副科长,回去之后,不必太费劲就可能当个科长, 之后继续向上也不存在太大问题。但是这条路对他太舒服,太顺利,也没太多意思。 “你要到下面去,吃点苦,从乡镇干起来。”他说。 蔡波笑,说那个不好。他跟叶老乡不一样。 赵荣昌还是批评:“所以你才特别需要。” 赵荣昌跟叶家福谈话时也提到了日后,他说叶家福起自底层,为人沉稳实在, 有定力,可靠,加上基层工作经历和经验,基础很好。但是为人过于内敛,讲规矩 近于刻板,不擅经营团队,在基层恐怕不太有前途,到上层机关反而好一点。 “留在省里怎么样?”他说,“我来帮助推荐。” 叶家福感叹,说班长这么看重让他很感动。他不敢有太多想法,眼下妻子的病 情让他很难远离,毕业后还是回去为好。通常情况下他得回乡镇工作,他想设法调 到市直单位,以便就近照顾家人。 赵荣昌认为叶家福跟蔡波情况不一样,缺乏有力支持,在市直机关不容易发展, 那里干一辈子当不上科长的多的是。叶家福说他现在局面困难,不能多想那些。 “你还得振作,”赵荣昌说,“我会帮你。” 没想到他自己突然出了事情。 那个星期天叶家福没有回家,留在学校。上一周因为妻子病情反复,他请假回 去料理,拉了些课程,这个假日留在宿舍里赶作业。蔡波也没回家,他比较快乐, 早早出门,与小林相约到公园划船去了。 上午十点来钟,有敲击门板的声响传起,“笃,笃,笃”,声响小小的,不太 连续,有些迟疑,不像是通常打门,像是小猫抓挠。叶家福挺纳闷,走过去开门看 究竟:外边居然站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周日上午,宿舍走廊上静悄悄的,房 间门大都紧闭,小男孩以为人都不在,独自玩得很开心“小孩干什么?” 男孩大头圆脸,模样很精神,且不怕生,很大方。他把手伸到叶家福面前,让 叶家福看他手上的东西,是一支白粉笔。 “楼下都抄完了。”他告诉叶家福,很自豪。 抄什么呢?门牌。学员宿舍楼各房间都钉有标牌,在各自的门框上。叶家福房 间的门框标牌是409号,男孩用粉笔把那三个小数字放大数倍,抄写于门板上。 男孩抄门牌一丝不苟,从走廊那头一路抄过来,每个房间门框上的牌号全部复制于 门板上,没有遗漏一间。而且他已经把下边那一层宿舍全部复制完毕。 叶家福特别喜欢小孩。他逗男孩玩,吓唬说粉笔只能写黑板,乱写门板不行, 警察要抓的。小孩却不怕,说他爸爸认识警察。 “爸爸是谁?” 他说是赵荣昌。 这一说就看出来了,长得跟赵荣昌真是像。 “你爸爸来了?”叶家福问。 小男孩往叶家福后边看,看到屋子里没人,他说那个叔叔和阿姨去哪里了? “蔡叔叔吗?” 他点头。 原来小孩已是本宿舍熟客,知道这里偶尔有男有女。叶家福告诉小孩,蔡叔叔 今天不在,跟阿姨到公园划船去了。 “在人家门板上乱画不行,”他告诉小孩,“让你爸知道要骂的。” 小孩倒听话,即把粉笔扔了。 小孩离开后,叶家福关上门继续努力,以小孩那种精神,把教科书上的字往笔 记本上复制,竭力避免遗漏。没几分钟他的门再次被小男孩敲响,这次很慌张,伴 有哭声:“叔叔!叔叔!” 叶家福赶紧开门,门外还是那个男孩,赵荣昌的儿子,一张小圆脸上又是汗又 是泪,吓得脸色发白。 “别哭,”叶家福赶紧安慰,“什么事?” 小男孩指着楼下,放声大哭,什么都说不出来。叶家福知道不对,肯定有大意 外。他把小孩的手一捉,顺走廊快步朝楼梯口跑,下楼梯到三楼,直奔赵荣昌那间 宿舍。 他们赶上了最后一幕:赵荣昌刚巧被带出房间。 他背着一只旅行袋,手上还拎着小孩的书包。他身边有两个人,一个年轻,一 个中年,均是陌生人,两人脸色平淡。中年陌生人在前,先走出房门,后边跟出来 的是赵荣昌,年轻那个押后,用力一拽房门,砰一声把门关上。三人出门时表情刻 板,情况却也不算太异常。突然发现叶家福带着小男孩快速奔跑过来,局面顿时一 变:两个陌生人一起伸手,一边一个掐住赵荣昌的胳膊,年轻的那个往前一挡,朝 叶家福厉声喝道:“站住!干什么!” 叶家福没管,跨大步逼向赵荣昌和陌生人。赵荣昌立刻也喊:“叶家福,没事。” 叶家福把步子放缓下来。 “你们是谁?”他问陌生人,“干什么的?” 陌生年轻人不回答,只是下令:“闪开。” 叶家福挡在走廊上,不放他们过去。 “他们是谁?”他问赵荣昌。 赵荣昌被两个陌生人紧紧捉着,人却很镇定。 他笑了笑:“他们执行任务。” “什么?” 赵荣昌还说没事。他唤他儿子:“小鹏,不要哭。” 陌生中年人伸出一支手指着叶家福,压低声音,严厉警告:“赶紧走开,不要 妨碍公务。” “班长!” 赵荣昌不做解释,他对儿子说话:“小鹏,背上书包,跟叶叔叔去,别调皮。 晚上叔叔会送你回家。” 他用力一挣,从中年人手中挣出一边胳膊,把手中抓的小孩书包放在地上。然 后他举起手,食指放到嘴唇边,示意叶家福不要出声。 “没事。”他低声道,“让我们过去。” 叶家福顿时明白。这里发生的意外不那么简单,不是赵荣昌可以控制,更不是 他叶家福可以阻挡,而且还不宜闹腾开来。他没再追问,按赵荣昌的吩咐侧身让了 道。 赵荣昌被两个陌生人押着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叶家福带着赵荣昌的儿子尾随 不舍,一起走到楼下。楼外空地上停着一辆轿车,车上有司机候着,前排还有另一 个人。两个陌生人推赵荣昌上车,一左一右跟他一起挤在后排。轿车发动驶离。 小男孩放声大哭。叶家福把他紧紧揪住。 他带着小男孩回到自己房间,向小男孩询问究竟。这个年纪的小孩哪里知道什 么,他不认识两个陌生人,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为了什么事要带走赵荣昌。 “爸爸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今天是星期天,学校不上课。上午赵荣昌带孩子到宿舍来,答应让他玩 一会,然后做作业。孩子在楼梯口墙报栏下捡到支粉笔,兴高采烈地到处跑,给一 间间宿舍写门牌,玩了好久。被叶家福劝阻后,小孩想起父亲的交代,赶紧下楼做 作业。但是赵荣昌宿舍门已经关起来了。小孩用力打门,开门的却不是赵荣昌,是 另外的陌生人。小男孩看到他爸爸坐在里边床上,绷着脸不说话,地上丢着一些纸 张本子,觉得很奇怪,却被陌生人拦着,进不了屋子。男孩给吓住了,哭,赵荣昌 喊了他一句:“别哭,去找叔叔。”他掉头就跑到叶家福这里来了。 显然赵荣昌没有意料到会出事情,否则他不会把孩子带到这里。被带走前他交 代孩子,说叔叔晚上会送他回家,那肯定不是跟孩子说,是在交代叶家福晚上再把 孩子送回去,不要安排在上午,也不要下午。为什么呢? 叶家福问男孩家里现在有人吗?孩子说没有。爷爷住院,妈妈一早到医院去了。 叶家福明白了。赵荣昌走前给他一个动作,让他别出声。原以为是让他别在走 廊上嚷嚷,搞出什么动静。现在看来可能还有其他意思,他家里似乎正有麻烦。 叶家福决定等待,情况自会明朗。这个时候先安抚小孩要紧,其他不必考虑。 时近中午,他带小孩去了食堂,问他想吃什么。男孩惊魂初定,觉得肚子饿了,说 他要吃肉包子,还有卤鸡爪子。 叶家福说小孩鸡爪子吃多了会抓破书。不好。 他还是给他买了一大盆。男孩吃得津津有味,那时就忘记哭了。餐桌上没吃完, 叶家福向服务员要了个小餐盒,把剩下的卤鸡爪包回宿舍。 当天下午叶家福哪都没去,把自己和小男孩关在房间里。小男孩的书包里装着 他要完成的作业,居然不是老师布置,而是母亲安排的。小男孩才八岁,已经读四 年级,比同龄孩子早上学一年,他的语文很好,数学却一塌糊涂,特别不会做应用 题。他书包里的课本和作业本都是数学,妈妈布置的都是数学题目。 当天下午叶家福什么事都没做,在宿舍里当家教,辅导赵荣昌的儿子做应用题。 叶家福读的是师院,专业是数学,小学四年级的课目真是小菜一碟。那天他拿鸡爪 子当奖品,诱导小男孩做题,听懂了做对了有爪子啃,小男孩格外来劲。 黄昏时蔡波回来了。开门进屋一见叶家福在,不由吃惊,说老叶搞什么名堂? 关在里边干什么? 叶家福说:“认得这是个谁?” 蔡波把小男孩抓过去看,说这不是小矮人吗?怎么跑这里来了?大矮人呢? 小男孩嘴巴快,说他爸爸让两个人带走了。 “什么?” 叶家福说赵荣昌上午到这里,碰上紧急公务,把孩子托给了他。 “让咱们把他送回去。”他说。 “班长呢?” “他脱不开身。” 上一回赵荣昌请叶家福到家里吃饭,同学聚一聚,喝两杯,让蔡波带叶家福上 门。结果叶家福临阵脱逃,未曾赴会。后来他一直没有登过班长的家门,等到忽然 需要护送小男孩回家时,根本就不知道地方,只能把蔡波叫上。他没把上午发生的 事情告诉蔡波,只问蔡知道赵荣昌父亲出什么事了吗? “听说情况不好。”蔡波说,“癌症,手术效果不理想。” 叶家福感叹,说这么大的事,没见人家有什么异常。 蔡波说这个人又伟大又好强,他不会让咱们看破。 两人跟男孩一起吃了晚饭,出校门叫出租车,把孩子送了回去。 叶家福第一次登赵荣昌的家门,用蔡波的怪话,是首登“荣昌”贼船船长室。 赵家让叶家福极为惊叹。这是个大宅子,位居省城的老城区,街路不宽,两侧高墙 深院,都是旧日大户人家。赵家的宅子门口钉有一面铜牌,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为本地一位历史名人的故居。房子已显老旧,看起来有大把年纪,但是气势依然恢 宏,深深的天井,宽阔的门厅,雕梁画栋,廊柱相对,有着平常人家罕见的气蕴。 蔡波说这就是世家。人家祖上不寻常。 叶家福听说过一些情况。赵荣昌祖上曾出过大官,大约在清代中叶,出过一名 总督,两代巡抚。后来赵氏为省城显族,从政从商,代有名人。赵荣昌祖父转而从 学,是民国中后期本省教育界重要人士。赵荣昌的父亲则学考古,是省内有名的文 物鉴定专家,退休前长期供职于省博物馆。赵荣昌的祖父、父亲都有许多弟子,其 中有一些非常了得,活跃于本省政治、经济、文化领域。赵荣昌大学毕业后直接进 了省政府机关,迅速成长,得益于家族遗风,自身能力,也得益于有人提携。他到 机关不久就被一位副省长指定为秘书,该领导本是他父亲的学生。赵荣昌在领导身 边工作得力,几年后当上副处长,又进培训班深造,一帆风顺。却不料突然会有两 个陌生人上门,掐着胳膊把他悄悄带走。 赵荣昌的妻子姓曹,职业为医生,模样端庄,气度不凡。叶家福第一次和她见 面,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赵荣昌的事情。她却什么都不问。 小男孩说了一句:“他们把爸爸带走了。” 赵妻点点头,不动声色道:“作业做完了吗?” 她可能已经知道点什么了。 蔡波询问赵父的病情。赵妻忧心忡忡,说医生正在考虑是否进行第二次手术。 老人家七十多岁,身体怕是经不起折腾了。 小男孩把作业本翻出来,缠着母亲要她检查。赵妻说放着,妈妈跟叔叔说话呢。 男孩非让她看不可,于是她随手一翻,非常吃惊。 “自己做的?”她问孩子。 孩子说当然,每一题都是自己算出来的。叔叔一讲,给只鸡爪,他就懂了。 赵妻哎呀一声,看了蔡波一眼:“小蔡这么能干,怎么从不提起?” 蔡波发笑,说嫂子搞错了,是这个叶家福。这个人当副乡长可惜了,应当去中 学教数学,他懂那个。 赵妻道谢,说赵荣昌提起过叶家福,知道叶同学为人特别可靠。却不知道还懂 教育。要不是亲眼看见,她哪里相信作业是儿子做的。这孩子数学总不开窍。 叶家福说不对,这孩子的数学天赋好得很。 赵妻说怎么会呢。 叶家福很认真,称自己绝不瞎表扬。小孩有兴趣,兴趣就是一种天赋,值得大 人发现和开发。叶家福还举例,说今天上午小男孩拿支粉笔,在学员宿舍楼画门板 玩。别的小孩可能会随手画小人,或者写字,这孩子一丝不苟,在门板上复制门牌, 写的每一个都是阿拉伯数字。可见其兴趣。 赵妻发笑,问孩子:“是这样吗?” 孩子很得意,说爸爸让他自己玩,他玩了好久。直到爸爸被人带走。 赵妻的眼泪突然滚落下来。 她没在丈夫的同学面前当场号啕,但是眼泪悄无声息,止不住一串串下来,那 场面也称骇人。蔡波不知底细,在一旁呆若木鸡。叶家福把他的手一抓,起身告辞。 “有事尽管找我们。”叶家福说,“你放心。” 赵妻忍着哭,点头送客。 两人匆匆出门。走到僻静处,蔡波张嘴就骂:“妈的叶老乡,你还瞒我!” 叶家福这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蔡波感叹道:“原来如此。” 这个人比叶家福敏感,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注意到赵荣昌有些异常。以往赵 班长定期找学员谈话,再怎么忙碌也坚持不懈,乐此不疲,视为打造团队同舟共渡 之重要措施。这些日子忽然不要团队了,没事时常把自己独自关在房间里,一改以 往做派。蔡波听说其父重病,以为赵荣昌是痛于父患,却不知还另有麻烦。 “肯定跟老板有关系。”蔡波断定。 几个月前,本省召开两会,选举了新的省领导,有一位原副省长不再出现于班 子名单里,这就是赵荣昌入学前跟随的那位领导。对该领导去职的正式说法是另有 任用,有消息传他将调离本省,到另外省份担任重要职务,可能是常务副省长,或 者副书记。不料未待走马上任,其前秘书赵荣昌就被两个陌生人从学员宿舍带走了。 两天后,校有关方面到班级宣布一项决定:赵荣昌因故需要配合调查,暂停学 习。班长一职指定副班长代理。 那时小道消息开始漫天飞舞。原来旧日副省长已经犯事落马。事发于省城的一 起地产案,该地产位于城区黄金地段,数年前由一家很有背景,声名显赫的外资企 业竞标获得。其后有关部门接到附有详尽资料的举报,称竞标过程存在猫腻,于是 进入调查。一起大案渐渐出露,竞标存在舞弊黑幕,竟然还串出数起政商勾结、行 贿受贿、弄权贪渎的案子,牵涉到一批官员,从主持该地产竞标的市建设局局长, 到主管副市长,再到省相关部门领导,直至那位分管副省长。据说该副省长曾亲自 打电话下命令安排那个地块,因此得到了地产商的大笔好处。 这是赵荣昌入学前的事情,时赵为该领导的秘书。 从被带走那天起,直到学期结束学员毕业,赵荣昌没再露面。蔡波打听到消息, 说为了保证办案不受干扰,副省长被隔离于省外某地受审,赵荣昌也被弄去了那个 地方。早先处置蔡波时,赵荣昌曾说他是四十人的班长,不希望本班少掉哪一个人。 他把蔡波揪住了,把叶家福拉住了,待到毕业还是少了一个,不是别人,却是他自 己。 那一段时间里叶家福多了件事情,就是充当家教,为赵荣昌的儿子辅导数学。 事情是他自己揽的。赵荣昌被带走当晚,他和蔡波送小男孩回家,跟赵荣昌的妻子 谈起过孩子的数学能力。隔天他给赵妻打了电话,说知道孩子的学校离这边不远, 以后放学时,孩子有空就先来找他,他给孩子讲讲题目。他也会安排孩子吃晚饭, 然后送孩子到附近的公共汽车站搭车回家。 孩子的母亲说怎么好这样麻烦。 “孩子的爷爷在医院,事情肯定很多,家人顾不过来的。”叶家福说,“我帮 不上其他忙,就给孩子说点数学吧,举手之劳。不管出什么天大的事情,都不要紧, 只要孩子不耽误。” 赵妻在电话那头呜咽,连声道谢。 后来小男孩三天两头出现在叶家福这里。孩子叫赵鹏,小名小鹏,他跟叶家福 特别有缘,两人相处很快活。短短几个月,小男孩数学成绩突飞猛进。 班里有不少学员见过这个小矮人,知道他们家的大矮人是谁。时消息相当严峻, 传说赵荣昌涉案很深,情节严重,已经转司法程序,必重判无疑。有人偷偷把情况 告诉叶家福,提醒他这种时候让小矮人三天两头来恐怕不好,让人注意会有议论。 叶家福冷笑,说赵荣昌要是有问题,判个十年八年,哪怕枪毙都是他自找,不是孩 子的错,更不是同学的错。这种事桥归桥路归路,不必混在一起。当初他妻子从阳 台上掉下去,差点死掉,人家赵荣昌想尽办法帮助,否则现在他妻子哪可能坐到轮 椅上,他也不可能待到毕业。如今赵荣昌给逮走了,他叶家福不过给人家儿子弄几 根鸡爪子吃,算什么?处置腐败分子他拥护,该记住的还得记住。 毕业前夕,有一天小矮人胳膊上别一块黑纱来到叶家福这里。爷爷死了,明天 他不上学,跟妈妈去送爷爷。叶家福很感叹。 他说:“小菜一碟,咱们明天去。” 蔡波说明天有课。 “没空算了。” 小男孩还小,具体详情不清楚,叶家福也不多问。当晚他独自出门,跑到省立 医院的殡仪馆实地考察。他知道赵荣昌父亲生前在这里住院,死后仪式不会设于其 他地点。他在殡仪馆外没看到丧事讣告,问了管理员,了解到赵家丧仪的时间。这 种事本可打个电话问一下赵妻,他担心人家不愿相烦,还是自己行动为好。第二天 上午他推病请假,没去上课,早早动身,独自前往省立医院。到地方时他很吃惊: 场面非常冷清。赵荣昌母亲已故,有三个姐姐,没有兄弟。事到临头,赵荣昌身陷 异地,为其父治丧的纯为女眷,加上几个女婿和老少亲属。生前友好来的很少。 赵妻已经无泪。她说他们没有声张。父亲死得不是时候。 “谢谢你们两位同学。” 叶家福这才发现蔡波在一旁向他招手。这家伙不吭不声,来得比他还早。 赵妻说,本来不必这样。赵荣昌可以站在这里尽儿子的孝道,会有很多人前来 送别老人,只要当年他听从了父亲。 “爸爸让他搞学术,他却走了那条路。” 赵荣昌是学历史的,毕业时父亲为他联系了大学的职位,希望他如祖父一般从 教治学。他没听,从政去了,虽然违背父训,却也上接祖传。赵荣昌对自己的家族 史了然于心,清楚几代祖辈中的每一个高官显贵。有一种人研究历史,另外一种人 则在历史上留下印记以供后人研究,赵荣昌对历史的兴趣显然在于后者,如他的几 位先人。 他一定没料想到自己会让父亲走得如此凄凉。 叶家福和蔡波一直把赵父送到了火葬场。返回路上,叶家福问蔡波怎么会突然 跑来?蔡波自嘲,说他历来如此,越是人家怕的,他越来劲,从小喜欢凑热闹,看 枪毙犯人,为一大毛病。本来他以为,赵荣昌父亲也算一方名流,葬礼多少还得有 点样子,哪想会这么悲哀。赵荣昌刚出事,生死未卜,这时不幸举丧,家属不想为 难朋友,不事声张,情有可原。但是如今信息社会,这种事很多人是知道的,他们 不来而已。有的人是不敢来,有的人是不想来,还有的是不好来,各自都有考虑, 怕被牵连怕惹麻烦,都怕成这样了。 “赵荣昌真是完了。”他说,“矮子这么伟大,结果这么悲凉。” “你还幸灾乐祸?” 蔡波说他是由衷痛心。平心而论,赵荣昌确实有能力有水平,天生一个领导人 才。抱负大,基础厚,起点高,现实吃得透,规则很明白,长袖善舞,察人用人都 有过人之处,看他当班长,感觉是在当省长。精心打造团队,将来分布全省,时候 一到会是一支很好用的领导队伍,彼此知根知底,又曾同舟共渡。赵荣昌大概就是 为了领导“荣昌号”,领导大家而活的。他学历史,可能也是有心为历史而活。可 惜到头来一相情愿,人家历史不需要他。 “我都替他凄惨,不好受。”蔡波感叹,“眼看只剩咱们俩比铁还硬。” 叶家福说旁人不敢来有人家的道理,怕惹麻烦是人之常情。咱们俩也没什么了 不起,此外无需担心。同学之间,有些感情来去,没有利益交割,这就什么都不怕。 蔡波就此可以得到一点教益。 “还是廉洁从政为好。”叶家福说。 蔡波笑,说临近毕业,叶老乡认真背书,看来卓有成效,真是记牢了几个词。 不必叶老乡这么关心,他这个人从来不贪财,最多就是样子长得好,有些男女作风。 叶家福说那个麻烦恐怕更大。 两星期后他们打道回府。毕业归来,两人意外地一起面临工作变动:蔡波被调 出市人事局,派往道林区工作,任命为该区下辖一个重点乡镇的副书记兼副镇长。 该镇镇长即将离任,已确定蔡波为代理镇长人选。叶家福则从乡下调出来,安排到 市司法局当科长。市委组织部干部科长奉领导之命找他们两人谈话,说出于培养和 关心,市领导直接考虑了他们的安排。 两人面面相觑,都非常惊讶。小蔡忽然变成老乡,老乡却要进城,两人刚好调 了个方向,对他们各自都别具意味。蔡波是重用,下基层独当一面,于年轻干部无 疑是重要机会。叶家福则属照顾,可救家庭之难,让他求之不得。叶家福很明白, 从下边乡镇基层调到市直机关极不容易,要过几道难关,得做很多沟通努力,特别 需要贵人相助,绝对不会因为家庭困难就能摊上这种好事。叶家福秉性这般,求人 谋事格外困难。不料没待自己争取,好事从天上自行砸到头顶,调入,还安排为科 长,让他有如中了头彩。高兴之余不免感到奇怪。 蔡波问:“你跟赵荣昌提过没有?” 叶家福把他与赵荣昌谈话的情况告诉蔡波。提到自己家庭困难,没想留在省直, 希望到市机关,赵荣昌答应到时候给予帮助,但是没过多久他自己就出事了。 蔡波说:“他想留你在身边,倒没想留我。” 他告诉叶家福,赵荣昌也替他画了路线图,不让他安逸,要他到乡镇去。 “别看人家矮,简直就是诸葛亮。”蔡波啧啧不止,“看他算得多准。” “难道还是他帮助安排的?”不由叶家福猜测。 蔡波说不可能。时候未到,赵荣昌自己就进去了,哪里还帮得上忙。哪怕他那 般有心,曾提前打过招呼,没出事的话,身份地位比较特殊,发挥一点影响力也许 可能,一出事刚好相反,谁会听他的?只怕打过招呼更为不利。 “可是能这么巧吗?刚好就这么办了?”叶家福很疑惑。 蔡波说真是特别有趣。 两人就此分手,各自履新。 几个月后一次相逢,蔡波把叶家福拉在一边,悄悄告诉他:“矮子很伟大,真 是铁。这个人还没完。” 蔡波在市里的关系多,消息特别灵通。他了解到的情况令人吃惊:原来市里一 位副书记曾亲自过问他俩的安排。领导说有位熟人从一个很特别的地方给他寄来一 封信,介绍了这两个学员的表现和家庭情况,评价很高,请求他给予关心和帮助。 “不会是别人,肯定是赵荣昌。”蔡波一口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