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后来听她和姐姐聊天我才知道,她小时候娘家的家境很好,那时我们李家的光 景虽然不错,和她王家却是绝不能比的。他们大家族枝枝杈杈四五辈共有四五十口 人,男人们多,家里还雇有十几个长工,女人们便不用下地,只是轮流在家做饭。 她们这一茬女孩子有八九个,从小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学做女红和厨艺。 家里开着方圆十几里最大的磨坊和粉坊,养着五六头大牲口和几十头猪。农闲的时 候,磨房磨面,粉坊出粉条,牲口们都派上了用场,猪也有了下脚料吃,猪粪再起 了去壮地,一样也不耽搁。 到了赶集的日子,她们的爷爷会驾着马车,带她们去逛一圈,买些花布,头绳, 再给她们每人买个烧饼和一碗羊杂碎。家里哪位堂哥娶了新媳妇,她们会瞒着长辈 们偷偷地去听房,当然也常常会被发现。一听见爷爷的咳嗽声,她们就会作鸟兽散, 有一次,她撒丫子跑的时候,被一块砖头绊倒,磕了碗大的一片黑青。 嫁过来的时候,因为知道婆家这边不如娘家,怕姑娘受苦,她的嫁妆就格外丰 厚:带镜子和小抽屉的脸盆架,雕花的衣架,红漆四屉的首饰盒,一张八仙桌,一 对太师椅,两个带鞋柜的大樟木箱子,八床缎子面棉被……还有那张水曲柳的黄漆 木床。 “一共有二十抬呢。”她说。那时候的嫁妆是论“抬”的。小件的两个人抬一 样,大件的四个人抬一样。能有二十抬,确实很有规模。 说到兴起,她就会打开樟木箱子,给姐姐看她新婚时的红棉裤。隔着几十年的 光阴,棉裤的颜色依然很鲜艳。大红底儿上起着淡蓝色的小花,既喜悦,又沉静。 还有她的首饰。“文革”时被破四旧的人抢走了许多,不过她还是偷偷地保留了一 些。她打开一层层的红布包,给姐姐看:两只长长的凤头银钗,因为时日久远,银 都灰暗了。她说原本还有一对雕龙画凤的银镯子,三年困难时期,她响应国家号召 向灾区捐献物资,狠狠心把那对镯子捐了。后来发现戴在了一名村干部的女儿手上。 “我把她叫到咱家,哄她洗手吃馍,又把镯子拿了回来。他们到底理亏,没敢 朝我再要。” “那镯子呢?” “卖了,换了二十斤黄豆。” 她生爸爸的时候,娘家人给她庆满月送的银锁,每一把都有三两重,一尺长, 都佩着繁繁琐琐的银铃和胖胖的小银人儿。她说原先一共有七把,破四旧时,被抢 走了四把,就只剩下了三把,后来大哥和二哥生孩子,生的都是儿子,她就一家给 了一把。姐姐生的是女儿,她就没给。 “你再生,要生出来儿子我就给你。”她对姐姐说,又把脸转向我,“看你们 谁有本事先生出儿子。迟早是你们的。” “得了吧。我不要。”我道,“明知道我最小,结婚最晚。根本就是不存心给 我。” “你说得没错,不是给你的,是给我重外孙子的。”她又小心翼翼地裹起来, “你们要是都生了儿子,就把这个锁回回炉,做两个小的,一人一个。” 偶尔,她也会跟姐姐聊起祖父。 “我比人家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她说,她总用“人家”这个词来代指 祖父。“我过门不多时,就乱了,煤窑厂子都关了,你太爷爷就回家闲了,家里日 子一天不如一天。啥金砖?银砖也没抱上,抱的都是土坷垃。” “人家话不多。” “就见过一面,连人家的脸都没敢看清,就嫁给人家了。那时候嫁人,谁不是 晕着头嫁呢?” “和人家过了三年,哪年都没空肚子,前两个都是四六风。可惜的,都是男孩 儿呢。刚生下来的时候还好好儿的,都是在第六天头上死了,要是早知道把剪刀在 火上烤烤再剪脐带就中,哪儿会只剩下你爸爸一个人?” 后来,“人家”当兵走了。 “八路军过来的时候,人家上了扫盲班,学认字。人家脑子灵,学得快……不 过,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要是笨点儿,说不定也不会跟着队伍走,现在还能活着 呢。” “哪个人傻了想去当兵?队伍来了,不当不行了。”她毫不掩饰祖父当时的思 想落后,“就是不跟着这帮人走,还有国民党呢,还有杂牌军呢,哪帮人都饶不了。 还有老日呢。”——老日,就是日本鬼子。 “老日开始不杀人的。进屋见了咱家供的菩萨,就赶忙跪下磕头。看见小孩子 还给糖吃,后来就不中了,见人就杀。还把周岁大的孩子挑到刺刀尖儿上耍,那哪 还能叫人?” 老日来的时候,她的脸上都是抹着锅黑的。 “人家”打徐州的时候,她去看他,要过黄河,黄河上的桥散了,只剩下了个 铁架子。白天不敢过,只能晚上过。她就带着爸爸,一步一步地踩过了那条漫长的 铁架子,过了黄河。 “月亮可白。就是黄河水在脚底下,哗啦啦地吓人。” “人家那时候已经有通讯员了,部队上的人对我们可好。吃得也可好。可饱。 住了两天,我们就回来了。家属不能多住,看看就中了。” 那次探亲回来,她又怀了孕,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白白胖胖,面如满月,特 别爱笑。但是,一次,一个街坊举起孩子逗着玩的时候,失手摔到了地上。第二天, 这个孩子就夭折了。才五个月。 讲这件事时,我和她坐在大门楼下。那个街坊正缓缓走过,还和她打着招呼。 “歇着呢?” “歇着呢。”她和和气气地答应。 “不要理他!”我气恼她无原则地大度。 “那还能怎么着?账哪能算得那么清?她也不是蓄心的。”她叹气,“死了的 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 后来,她收到了祖父的阵亡通知书。“就知道了,人没了。那个人,没了。” “听爸爸说,解放后你去找过爷爷一次。没找到,就回来了。回来时还生了一 场大病。” “哦。”她说,“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一张纸就说这个人没了,总觉得不真。 去找了一趟,就死心了。” “你是哪一年去的?” “五六年吧。五六五七,记不清了。” “那一趟,你走到了哪儿?” “谁知道走到了哪儿。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妇女,到外头知道个啥。” 因为是光荣烈属,建国后,她当上了村里的第一任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应该是 党员。组织上想发展她入党,她犹豫了,听说入党之后还要交党费,还要参加各种 各样的活动和会议,她更犹豫了。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寡妇,从哪方面考虑都不合适。 “我能管好我家这几个人就中了,哪儿还有力气操那闲心。”她说。 . 她谢绝了。但是后来时兴人民公社大食堂,她以烈属身份要求去当炊事员。 “还不是为了能让你爸爸多吃二两。”她说。 随着我们这几个孩子的降生,家里的生活越来越紧巴。在生产队里的时候,因 为孩子们都上学,爸爸妈妈又上班,家里只有她一个劳力挣工分,年终分配到的粮 食就很少,颗颗贵似金。肯定不够吃,得用爸爸的工资在城里再买。这种状况使得 她对粮食的使用格外细腻。她说有的人家不会过,麦子刚下来时就猛吃白面,吃到 过了年,没有多少白面了,才开始吃白面和玉米面杂卷的花馍。后来花馍里的白面 也吃不上了,就只好吃纯黄的窝窝头,逢到宾来客往,还得败败兴兴地去别人家借 白面。到了收麦时节,这些人家拿到地里打尖儿的东西也就只有窝头。收麦子是下 力气活儿,让自己家的劳力吃窝头,这怎么说得过去呢?简直就是丢人。 她从来没有丢过这种人。从一开始她就隔三岔五让我们吃花馍,早晚饭是玉米 面粥,白面只有过年和收麦时才让吃得尽兴些。过年蒸的白面馍又分两种,一种是 纯白面馍,叫“真白鸽”。主要用于待客。另一种是白面和白玉米面掺在一起做的, 看起来很像纯白面馍,叫“假白鸽”。主要用于自家吃。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客人当然得吃好的。”她说,“自己家么,填坑不用 好土。——也算好土了。” 杂面条也是我们素日经常吃的。也分两种:绿豆杂面和白豆杂面。绿豆杂面是 绿豆、玉米、高粱和小麦合在一起磨的。白豆杂面是白豆、小麦和玉米合在一起磨 的。杂面粗糙,做不好的话豆腥味儿很大。她却做得很好吃。一是因为搭配比例合 理,二是在于最后一道工序:面熟起锅之后,她在勺里倒一些香油,再将葱丝、姜 丝和蒜瓣放在油里热炒,炒得焦黄之后将整个勺子往饭锅里一焖,只听嗤啦一声, 一股浓香从锅底涌出,随即满屋都是油亮亮香喷喷。 那时候没法子吃新鲜蔬菜,一到春天就青黄不接,她就往稀饭里放榆叶,黑槐 叶,蛐蛐菜,马齿菜,荠菜和灰灰菜,还趁着四季腌各种各样的酱菜:春天腌香椿, 夏天腌蒜苗,秋天腌韭菜,辣椒,芥菜,冬天腌萝卜和黄菜。仅就白菜,她就又分 出三个等级,首先是好白菜,圆滚滚,瓷丁丁。其次是样子好看却不瓷实的,叫青 干白菜。最差的是只长了些帮子的虚棵白菜。她让我们先吃的是青干白菜,然后是 好白菜。至于虚棵白菜,她就放在锅里煮,高温去掉水分之后,再挂在绳子上晾干, 这时的白菜叫做“烧白菜”。来年春天,将烧白菜再回锅一煮,就能当正经菜吃。 有几年春天,她做的这些烧白菜还被人收购过,一斤卖到了三毛钱。 “它们喂人,人死了埋到地下再喂它们。”每当吃菜的时候,她就会这么说。 一切东西对她来说似乎都是有用的:玉米衣用来垫猪圈,玉米芯用来当柴烧。 洗碗用的泔水,她从来不会随随便便地泼掉,不是拌鸡食就是拌猪食。我家要是没 鸡没猪,她就提到邻居家,也不管人家嫌弃不嫌弃。“总是点儿东西,扔掉了可惜。” 她说。内衣内裤和袜子破了,她也总是补了又补。而且补的时候,是用无法再补的 那些旧衣的碎片。“用旧补旧,般配得很。”她说。我知道这不是因为般配,而是 她觉得用新布补旧衣就糟蹋了新布。在她眼里,破布也分两种,一种是纯色布,那 就当孩子的尿布,或者给旧衣服当补丁。另一种是花布,就缝成小小的三角,三角 对三角,拼成一个正方形,几十片正方形就做成了一个花书包。 路上看到一块砖,一根铁丝,一截塑料绳,她都要拾起来。“眼前没用,可保 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宁可让东西等人,不能让人等东西。”她说。 “你奶奶是个仔细人哪。”街坊总是对我们这么感叹。 这里所说的仔细,在我们方言中的含义就是指“会过日子”,也略微带些形容 某人过于吝啬的苛责。 她还长年织布。她说,年轻时候,只要没有什么杂事,每天她都能卸下一匹布。 一匹布,二尺七寸宽,三丈六尺长。春天昼长的时候,她还能多织丈把。后来她学 会了织花布,将五颜六色的彩线一根根安在织布机上,经线多少,纬线多少,用哪 种颜色,是要经过周密计算的。但不管怎么复杂,都没有难倒她。五十年前,一匹 白布的价是七块两毛钱,一匹花布的价是十块六毛钱。她就用这些长布供起了爸爸 的学费。 纺织的整个过程很繁琐:纺,拐,浆,落,经,镶,织。织只是最后一道。她 一有空就坐下来摩挲那些棉花,从纺开始,一道一道地进行着,慢条斯理。而在我 童年的记忆中,每每早上醒来,和鸟鸣一起涌入耳朵的,确实也就是唧唧复唧唧的 机杼声。来到堂屋,就会看见她坐在织布机前。梭子在她的双手间飞鱼似的传动, 简洁明快,娴熟轻盈。 生产队的体制里,一切生产资料都是集体的,各家各户都没有棉花。她能用的 棉花都是买来的,这让她很心疼。一到秋天,棉花盛开的时节,我和姐姐放学之后, 她就派我们去摘棉花。去之前,她总要给我们换上特制的裤子,口袋格外肥大,告 诉我们:“能装多少是多少。”我说:“是偷吧?”她就“啪”地打一下我的脑袋。 后来,她织的布再也卖不动了,再后来,那些布把我们家的箱箱柜柜都装满了, 她的眼睛也不行了,她才让那架织布机停下来。 她去世那一年,那架织布机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