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母亲的丧事之后,报社又进行了机构改革,河南记者站被撤并,我不想服从调 配去外省,于是顺理成章地失了业,打算分娩之后再找工作——我已经怀孕三个月 了。我们都劝奶奶去县城:大哥二哥和我都在县城有了家,照顾她会很方便。可她 不肯。 “这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去。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她固执极了。 没办法,只有我是闲人一个。于是就回到了老家,陪她。 那是一段静谧的时光。两个女人,也只能静谧。 正值初夏,院子里的两棵枣树已经开始结豆一般的青枣粒,每天吃过晚饭,我 和她就在枣树下面闲坐一会儿。或许是母亲的病逝拓宽了奶奶对晚辈人死亡的认知 经验,从而让她进一步由衷地臣服于命运的安排;或许是母亲已经去和父亲做伴, 让她觉得他们在那个世界都不会太孤单,她的神情渐渐呈现出一种久远的顺从、平 和与柔软,话似乎也比以往多了些。不时的,她会讲一些过去的事:“……大跃进 时候,村里成立了缝纫组。我是组长。没办法,非要我当,都说我针线活儿最好, 一些难做的活儿就都到了我手里。一次,有人送来一双一寸厚的鞋底,想让缝纫组 的人配上帮做成鞋,谁都说那双鞋做不成,我就接了过来。晚上把鞋捎回了家,坐 在小板凳上,把鞋底夹在膝盖中间,弯着上身,可着力气用在右手的针锥上,一边 扎一边拧,扎透一针跟扎透一块砖一样。 扎透了眼儿,再用戴顶针的中指顶着针冠,穿过锥孔,这边儿用大拇指和食指 尖捏住针头,把后边带着的粗线再一点一点地拽出来……这双鞋做成之后,成了村 里的鞋王。主家穿了十几年也没穿烂。“ “那时候,有人追你么?” “我又没偷东西,追我干啥?”她很困惑。 我忍不住笑了,“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人想娶你。” 她也笑了。眼睛盯着地。 “有。”她说,眼神涣散开来,“那时候还年轻,也不丑……你爸要是个闺女, 我也能再走一家。可他是个小子,是能给李家顶门立户的人,就走不得了。”这很 符合她重男轻女的一贯逻辑,——她不能容忍一个男孩到别人屋檐下受委屈。 睡觉之前,她习惯洗脚。她的脚很难看,是缠了一半又放开的脚。大脚趾压着 其他几个脚趾,像一堆小小的树根扎聚在一起,然而这树根又是惨白惨白的,散发 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气息。 “怎么缠了一半呢?怕疼了吧?”我好奇,又打趣她,“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挺 能吃苦的人哩。” “那滋味不是人受的。小脚一双,眼泪一缸……是四岁那年缠上的。不裹大拇 哥,只把那四个脚趾头缠好,压到大拇哥下头。用白棉布裹紧……为啥用白棉布? 白棉布涩啊,不会松动。这么缠上两三年,再把脚面压弯,弯成月亮一样,再用布 密缝……疼呢。肉长在谁身上谁疼呗。白天缠上,到了晚上放放,白天再缠,晚上 再放。后来疼得受不了了,就自己放开了,说啥都不再缠。”她羞赧地笑了,“我 娘说我要是不缠脚,就不让我吃饭,我就不吃。后来还是她害怕了,撬开了我的嘴, 给我喂饭。我奶奶说我要是不缠脚就不让我穿鞋。不穿就不穿,我就光着脚站到雪 地里。……到底他们都没抗过我。不过,”她顿了顿,“我也遭到了报应,嫁到了 杨庄。我这样的脚,城里是没人要的,只能往乡下嫁,往穷里嫁。我那姊妹几个, 都比我嫁得好。” “你后悔了?” “不后悔。就是这个命。要是再活一遍,也还是缠不成这个脚。”她说。 有时候,她也让我讲讲。 “说说外头的事吧。” 我无语。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转了这么一大圈,又回到这个小村落, 我忽然觉得:世界其实不分什么里外。外面的世界就是里面的世界,里面的世界就 是外面的世界,二者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同。 偶尔,街坊邻居谁要是上火头疼流鼻血,就会来找她。她就用玻璃尖在他们额 头上扎几下,放出一些黑黑的血。要是有不满周岁的孩子跌倒受了惊吓,也会来找 她,她就把那孩子抱到被惊吓的地方,在地上画个圆圈,让孩子站进去,嘴里喊道 :“倒三圈儿,顺三圈儿。小孩魂儿,就在这儿。拽拽耳朵筋,小魂来附身。还了 俺的魂,来世必报恩。”然后喊着孩子的名字问:“来了没有?”再自己回答: “来了!来了!” 有一次,给一个孩子叫过魂后。我听见她在院子里逗孩子猜谜语。孩子才两岁 多,她说的谜语他一个都没有猜出来。基本上她都在自言自语:“……俺家屋顶有 块葱,是人过来数不清。是啥?……是头发。一母生的弟兄多,先生兄弟后有哥。 有事先叫兄弟去,兄弟不中叫大哥。是啥?……是牙齿。红门楼儿,白插板儿,里 面坐个小耍孩儿。 是啥?是舌头。还有一个最容易的:一棵树,五把权,不结籽,不开花,人人 都不能离了它。是啥?……这都猜不出来呀……“ 这是手。我只猜出了这个。 我的身子日益笨重起来,每天早上起床,她都要瞄一眼我的肚子,说一句: “有苗不愁长呢。世上的事,就属养孩子最见功。” 董也越来越不放心,隔三岔五就到杨庄来看我,意思是想要我回县城去。毕竟 那里的医疗条件要好得多,有个意外心里也踏实。但这话我无法说出口。她不走, 我就不能离开。我知道她不想走,那我也只能犟着。终于犟到夏天过去,我怀胎七 月的时候,她忍不住了,说:“你走吧。跟你公公婆婆住一起,有个照应。” “那你也得走。”我说,“你要是不想跟哥哥们住,我就再在县城租个房子, 咱俩住。” “租啥房子,别为我作惊作怪的。”她犹豫着,终于松了口,“我又不是没孙 子。 我哪个孙子都孝顺。“ 她把换洗的衣服打了个包裹,来到了县城,开始在两个哥哥家轮住。要按大哥 的意思,是想让奶奶常住他家的。但是大嫂不肯,说:“万一奶奶想去老二家住呢? 我们不能霸着她呀。人家老二要想尽孝呢?我们也不能拦着不让啊。”这话说得很 圆,于是也就只有让奶奶轮着住了。这个月在大哥家,那个月在二哥家,再下一个 月到大哥家。 她不喜欢被轮着住。我想,哪个正常的老人都不会喜欢被轮着住。——这真是 一件残酷的事,是儿女们为了均等自己的责任而做出的最自私最恶劣的事。 “哪儿都不像自己的家。到哪家都是在串亲戚。”她对我说。 有我在,她是安慰的。我经常去看她,给她零花钱,买些菜过去,有时我会把 她请到我家去吃饭。每次说要请她去我家,她都会把脸洗了又洗,头发梳了又梳。 她不想在我公婆跟前显得不体面。在我家无论吃了什么平凡的饭菜,她回去的表情 都是喜悦的。 能被孙女请去做客,这让她在孙媳妇面前,也觉得自己是体面的。——我能给 予她的这点辛酸的体面,是在她去世之后,我才一点一点回悟出来。 在大哥家的日子让她这辈子的物质生活到达了丰盛的顶端:在席梦思床上睡觉, 在整体浴室洗澡,在真皮沙发上看电视,时不时就下馆子吃饭。大哥让她吃什么, 她就吃什么。大哥让她喝什么,她就喝什么。当着他们,她只说:“好。”大哥很 是欣慰和自豪,甚至为此炫耀起来。他认为自己尽孝的方式也在与时俱进。我不止 一次听他说:“奶奶说她喜欢万福饭店的清蒸鲈鱼。”“奶奶说她喜欢双贵酒楼的 太极双羹。” 我不信。悄悄问她,她抿嘴一笑,“哪儿能记住那些花哨名儿,反正都好吃。” 不过,对日本豆腐她倒是印象深刻,“啥日本豆腐,我就不信那豆腐是日本来的。 从日本运到这儿,还不馊?” 夏天,大哥家里的空调轰轰地响着。他们一出门,她就把空调关了。 “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就不是正经日子。”她说。 “热不着也冻不着,不是福气么?”我问。 “冬天就得冷,夏天就得热。”她说,“不是正经日子,就不是正经福气。” 吃着大棚里种出来的不分时节的蔬菜,她也会唠叨:“冬天就该吃白菜,夏天 就该吃黄瓜。冬天的黄瓜,夏天的白菜,就是没味儿。” “你知道这些菜有多贵么?” “是吃菜,又不是吃钱。”她说,“再贵也还是没味儿。” 看到大嫂二嫂都给儿子们买名牌服装,她就教训我,“越是娇儿,越得贱养。 这么小的孩子,吃上不耽误就中,穿上可别太惯了。一年一长个子,穿那么好有什 么用。” “你就只会说我,怎么不说她们?”我说,“吃柿子捡软的捏!” “看你这个柿子多软呢。”她不由得笑了,“好话得说给会听的人。媳妇的心 离我百丈远,只能说给闺女听。” “你的好话还不就这几句?我早就背会了。” “好文不长,好言不多。背会了没用,吃透了才中。” 那天,小侄子的随身听在茶几上放着,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问我这 是做什么用的。我说可以听音乐。她害羞地沉默着,我明白过来,连忙去找磁带, 找了半天,都没有合适的。只好放了一盘贝多芬的《命运》。 听了大约十几分钟,她把耳机取了下来。 “好听。”她说,“就是太凉。” 她也看电视。有时候,我悄悄地走进大哥家,就会看见她正规正矩地坐在那台 三十四英寸的大彩电面前,静静地看着屏幕,很专注的样子。边看她边自言自语。 “这嗓子真亮堂。一点儿都不费力。”是宋祖英在唱歌。 “可不是,那时候穿的就是这衣裳。”画面上有个女人穿着旗袍。 “唉呀,咋又死了个人?”武侠片。 大哥回来,看的都是体育节目。她也跟着看。一边叹息:滑冰的人在冰上滑, 咋还穿那么少?不冻得慌?那么多人拍一个球,咋就拍不烂?谁负责掏钱买球?开 始我们还解释得很耐心,后来发现这些问题又衍生出了新的问题,简直就是一个无 穷无尽的连环套,不由得就有些气馁,解释的态度就敷衍起来。她也就不再问那么 多了。 一九九八年“法兰西之夏”世界杯,我天天去大哥家和他们一起看球。二哥也 经常去。哥哥们偶尔会靠着她的肩膀或是枕在她的腿上撒撒娇。——她现在唯一的 作用似乎只是无条件地供我们撒娇。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能容纳你无条件撒娇的 那个人,就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她显然也很享受哥哥们的撒娇。球赛她肯定是 看不懂的,却也不去睡,在我们的大呼小叫中,她常常会很满足地笑起来。 看到球员跌倒,她会说:“疼了吧?多疼。快起来吧。” 慢镜头把这个动作又回放了一遍,她道:“咋又跌了一下?” 球进了网,她说:“多不容易。” 慢镜头回放,她又道:“你看看,说进就又进了一个。” 我们大笑,对她解释说这是慢镜头回放,是为了让观众看得更清楚些。 “哦,不算数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我哪儿懂。” 刚才进球的过程换了个角度又放了一遍慢镜头。 “看看,又进了。又进了。”她说。听我们一片静默,她忐忑起来,“这个算 数不算数?” 住了一段时间,她越来越多地被掺和到两个哥哥各自的夫妻矛盾中。——真是 奇怪,我婚后的生活倒很太平。这让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不安分的毒,这毒的总量 是恒定的,不过是发作的时机不同而已。这事不发那事发,此处不发彼处发,迟不 发早发,早不发迟发,早早迟迟总要发作出来才好。我是早发类的,发过就安分了。 哥哥们和姐姐却都跟我恰恰相反。一向乖巧听话的姐姐在出嫁后着了魔似地非要生 个男孩,为此东躲西藏狼狈不堪,怀了一个又一个,流产了一次又一次,现在已经 有了两个女孩,那个儿子的理想还没有实现。大哥仕途顺利,已经由副职提成了正 职,重权在握,趋奉者众,于是整天笙歌艳舞,夜不归宿,嫂子常常为此猜疑,和 他怄气。二哥自从财经学院毕业之后,在县城一家银行当了小职员,整天数钱的他 显然为这些并不属于自己的钱而深感焦虑,于是他整天谋算的就是怎么挣钱。他谋 算钱的方式就两种,一是炒股,二是打麻将。白天他在工作之余慌着看股市大盘, 一下班就忙着凑三缺一,和二嫂连句正经话都懒得说,二嫂为此也是怨声载道。 没有父母,奶奶就是家长。她在哪家住,哪家嫂子就向她唠叨,然后期望她能 够发发威,改改孙子们的毛病。她也说过哥哥们几次,自然全不顶用,于是她就只 有自嘲:“可别说我是余太君了,我就是根五黄六月的麦茬,是个等着翻进土里的 老根子。” 我每去看她,她就会悄悄地对我讲:这个媳妇说了什么,那个媳妇脸色怎样。 她的心是明白的,眼睛也是亮的。但我知道不能附和她。于是一向都是批评她: “怎么想那么多?哪有那么多的事?” “哼,我什么都知道。”她很不服气,“我又没瞎,你怎么叫我假装看不见?” “你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你懂不懂人有时候应该糊涂?”终于,有一次,我 对她说。 “我懂,二妞。”她黯然道,“可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想糊涂的人糊涂不了, 想聪明的人难得聪明。” “这么说,我奶奶是糊涂不了的聪明人了?”我逗她。她扑哧一声笑了。 最后一次孕前检查,医生告诉我是个男孩。婆家弟兄三个里,董排行最小。前 两个哥哥膝下都是女孩。 “这回你公公总算见到下辈人了。”奶奶很有些得意地说。 儿子满月那天,她和姐姐哥嫂们一起过来看我,薄棉袄外面罩着那件带花的深 红色对襟毛衣。我刚上班那年花四十元给她买的这件毛衣,几乎已经成了她最重要 的礼服。 她给了儿子一个红包。 “放好。钱多。”她悄悄说。 等她走后,我把这个红包拿了出来,发现除了一张一百元,还有一张十元。— —那一百元一定是哥哥们给她的,那十元一定是她自己的私房。 我握着那张皱巴巴的十元钱,终于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