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儿子一岁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被聘为北京一家旅游杂志驻河南记者 站的记者。杂志社要求记者站设在郑州,那就必须在郑州租房子。我把这点意思透 露给奶奶,她叹了口气,“又跑那么远哪。” _ 和董商量了一下,我决定依然留在县城,陪她。董在郑州的租住地就当 成我的记者站处所,他帮我另设了一个信箱,替我打理在郑州的一切事务。如果需 要我出面,我就去跑几天再回来。 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因为打着旅游的牌子,可以免费到各个景区走走,以采访 为借口游玩一番。最一般的业绩每月也能卖出几个页码,运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拉 到整期专刊的版面。日子很是过得去,很对我的胃口。闲时还能去照顾照顾奶奶, 好得不能再好了。 仿佛是为了应合我留下来的决定,不久,她就病了,手颤颤巍巍的,拿不起筷 子,系不住衣扣。把她送到医院做了CT,诊断结果是脑部生了一个很大的瘤,虽然 是良性的,却连着一个大血管,还压迫着诸多神经,如果不做手术切除,她很快就 会不行。然而若要做,肯定又切不干净。我们兄弟姊妹四个开了几次会,商量到底 做不做手术——她已经七十九岁,做开颅手术已经很冒险。总之,不做肯定是没命。 做了呢,很可能是送命。 我们去征求她的意见。 “我的意思,还是回家吧。”她说,“我不想到了了还光头拔脑,破葫芦开瓢 的,多不好。到地底下都没法子见人。” “你光想着去地底下见人,就没想着在地面上多见见我们?”我笑。 “我不是怕既保不了全尸又白费你们的钱么?你们的钱都不是好挣的。” “我们四个供你一个,也还供得起。”大哥说。 “那,”她犹豫着,“你们看着办吧。” 两周的调养之后,她做了开颅手术,手术前,她果然被剃了光头。她自言自语 道:“唉,谁剃头,谁凉快。” “奶奶。”我喊她。 “哦。” “你知不知道现在很多女明星都剃了光头?你赶了个潮流呢。” “我不懂赶啥潮流。”她笑,“我知道这是赶命呢。” 被剃头时她闭着眼躺着的样子,非常乖,非常弱。像个孩子。 瘤子被最大程度地取了出来。手术结束后,医生说,理论上讲,瘤根儿复发的 速度很慢,只要她的情绪不受什么大的刺激,再活十年都没有问题。她的心脏状况 非常好,相当于二三十岁年轻人的心脏。 我们轮流在医院照顾她。大哥的朋友,二哥的朋友,我的朋友,姐姐的亲戚, 都来探望,她的病房里总是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大约从来没有以自己为中心这么 热闹过,一次,她悄悄地对我说:“生病也是福。没想到。” 总共两个月的术后恢复期。到后一个月,哥哥们忙,就很少去医院了。嫂子们 自然也就不见了踪影,医院里值班最多的就是我和姐姐。姐姐的儿子刚刚半岁,三 个孩子,比不上我闲,于是我就成了老陪护。 “二妞,”她常常会感叹,“没想到借上你的力了。” “什么没想到,你早就打算好了。当初不让大哥调我去县里,想把我拴在脚边 的,不是你是谁?”我翻着眼看她,“这下子你可遂了心了。” “死牙臭嘴!”她骂,“这时候还拿话来怄我。” 渐渐的,她能下床了。我就扶她到院子里走走,说些小话。有一次,我问她: “你有没有?” “有啥?” “你知道。” “我知道?”她迷惑,“我知道个啥?” “那一年,我们吵架。你说有了不能指靠的男人,也是守寡……” “我胡说呢。”她的脸红了,“没有。” “别哄我。我可是个狐狸精。” “还不是你爷爷。”她的脸愈发红了。这说谎的红看起来可爱极了。 “我不信。”我拖长了声音,“你要再不说实话,我可不伺候你了。” 她沉默着,盯着脚下的草。很久,才说:“是个在咱家吃过派饭的干部,姓毛 ……” “毛干部。” “别喊。”她的脸红成了一块布,仿佛那个毛干部就站在了眼前。然后她站了 起来,“唉,该吃饭了。”她拍拍肚子,“饿了。” 她是在夜晚关灯之后,接着讲的。 那是在一九五六年底,县里在各乡筹建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派了许多工作组 下来。村里人谁都想要工作组到自己家里吃派饭,一是工作组的人都是上头下来的, 多少有些面子。自家要是碰到了什么事,好跟他张口。二是工作组的人在哪家吃饭 都不白吃,一天要交一斤粮票:早上三两,中午四两,晚上三两。还有四毛钱:早 上一毛钱,中午和晚上各一毛五。这些钱粮工作组的人是吃不完的,供派饭的人家 就可以把余额落了,赚些小利。 她原来没想去争,只等着轮。“可等来等去发现轮到的总是你小改奶奶那几个 强势的人家。我心里就憋屈了。”她说。那天,她在门口,看见村长领着一个戴眼 镜的人往村委会走,就知道又要派饭了。她就跟了去,小改已经等在那里了。一见 她来,劈头就说:你一个寡妇家,还是别揽这差事吧。 “我一听就恼了。我就说:我一个寡妇家怎么啦?我为啥当的寡妇?我男人是 烈士,为革命掉的脑袋!我是烈属!为革命当的寡妇!我行得正,走得端,不怕是 非!我就要这派饭!我能完成任务!” 话到这份儿上,他们也只好把这派饭给了她。派饭期是两个月,吃住都在一起。 “有白面让他吃白面,有杂面让他吃杂面。我尽量做得可口些。过三天他就给 我交一回账。怕我推辞,他就把粮票和钱压在碗底儿。他也是迂,我咋会不要呢? ……开始话也不多,后来我给他浆洗衣裳,他也给我说些家常,慢慢地,心就稠了 ……” 再后来,县里建了耐火材料厂,捆耐火钢砖的时候需要用稻草绳,正好我们村 那一年种了稻,上头让村民们搓稻草绳支援耐火厂,每家每天得交二十斤。那些人 口多的家户,搓二十斤松松的,奶奶手边儿没人,交这二十斤就很艰难。 “到了黄昏,他在村里办完了事,就替我把稻草领回来,先洇上水,洇上水草 就润了,有韧劲了,不糙了,好搓。吃罢了饭,他就过来帮我搓草绳。到底是男人 的手,搓得有劲儿,搓得快……” “搓着搓着,你们俩就搓成了一根绳?” “死丫头!”她笑起来。 我问她有没有人发现他们的事,她说有。那时候家家都不装大门,听窗很容易。 发现他们秘密的人,就是小改。她记挂着没抢到派饭的仇,就到村干部那里告了他 们的黑状。他们自然是异口同声地否认。 “他不慌不忙地对大家伙儿说:你们听我姓毛的一句话,这事绝对没有!你小 改奶奶说:你姓毛的有啥了不起!说没有就没有?你就不会犯错误?这可让他逮住 了把柄,他红头涨脸地嚷:你说姓毛的有啥了不起?毛主席还姓毛呢!你说毛主席 有啥了不起? 你说毛主席也会犯错误?我看你就是个现行反革命!一句话把你小改奶奶吓得 差点儿跪下,再也不敢提这茬了。“她轻轻地笑出来,”看他文绉绉的,没想到还 会以蛮耍蛮。 也对。有时候,人不蛮也得蛮呢。“ “还怀过一个。”沉默了很久,她又说。 我怔住。 “那该怎么办啊?”半天,我才问。 “那一年,就说去打探你爷爷的信儿了,出去了一趟。做了。” 原来她说那一年去找爷爷,就是为了这个。 “那他知道不知道?” “没让他知道。”她说。她也曾想要去告诉他,却听村干部议论,说他因在 “大鸣大放”的时候向上头反映说一个月三十斤粮食不够吃,被定性是在攻击国家 的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成了右派,正在被批斗。她知道自己不能说了。 “他知道了又咋的?白跟着受惊吓。” “你就不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 “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不想那么多。” “你不恨他?” “不恨。” “你不想他?” “不想。” “要是不想早就忘了,”我说,“还记得这么真。” “不用想,也忘不掉。”她说,“钉子进了墙,锈也锈到里头了。” “你们俩要是放到现在……”我试图畅想,忽然又觉得这畅想很难进行下去, 就转过脸问她,“是不是觉得我们现在的日子特别好?” “你们现在的日子是好。”她笑了笑,“我们那时的日子,也好。” 我再次怔住。 她去世后的第二年,一天,我去帮婆婆领工资,正赶上一帮老人的工资户头换 了代理银行,所有储户都需要重新填详细资料。其实也没几项,但对于那些得戴着 花镜才能看清字迹的老人们来说,就很是琐碎辛苦。先是一个老人让我帮着填,我 就填了,结果一发而不可收,很多老人都挤过来让我帮忙。在人群中,有个老人也 递来了身份证。我一看,他姓毛,一九二〇年出生。 “你当年下过乡吃过派饭?” “你咋知道?”他说,“你认得我?” “不认得,冒猜的。”我说,“你在哪里下过乡?” “高村,马庄,五里源……” “杨庄去过吗?” “去过。” 我没再问,他也没再说,他看着我的脸。一眼,又一眼。我规规矩矩地给他填 好表,双手递给他。 “谢谢。”他说。 “谢谢。”我也在心里说。我就是想感谢他。哪怕就是因为奶奶为他堕过胎, 流过产,我也想感谢他。哪怕他不是那个人,仅仅因为他姓毛,我也想感谢。“ 她很快就恢复了健康。住院费是两万四,每家六千,听到这个数字,她沉默了 许久。 “这么多钱,你们换了一个奶奶。” 生活重新进入以前的轨道。她又开始在两家轮住,但她不再念叨嫂子们的闲话 了——每家六千这笔巨款让她噤声。她觉得自己再唠叨嫂子们就是自己不厚道。同 样的,对两个孙女婿,她也觉得很亏欠。 “你们几个么,我好歹养过,花你们用你们一些是应该的。人家我没出过什么 力,倒让人家跟着费心出钱。过意不去。” “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后也不该孝敬公婆?”我说,“反正他们也没有养过我。” “什么话!”她喝道。然后,很温顺地笑了。 冬天,家里的暖气不好,我就陪她去澡堂洗澡,一周一次。我们洗包间。她不 洗大池。她说她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赤身露体。我给她放好水,很烫的水。她喜 欢用很烫的水,说那样才痛快。然后我帮她脱衣服。在脱套头内衣的时候,我贴着 她的身体,帮她把领口撑大,内衣便裹着一股温热而陈腐的气息从她身上弥漫开来。 她露出了层层叠叠的身体。这时候的她就开始有些局促,要我忙自己的,不要管她。 最后,她会趁着我不注意,将内裤脱掉。我给她擦背,擦胳膊,擦腿,她都是愿意 的。但是她始终用毛巾盖着肚子,不让我看到她的隐秘。穿衣服的时候,她也是先 穿上内裤。 对于身体,她一直是有些羞涩的。 刚刚洗过澡的身体,皮肤表层还含着水,有些涩,内衣往往在背部卷成了卷儿, 对于老人来说,把这个卷儿拽展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再次贴近她的身体,这时 她的身体是温爽的,不再陈腐,却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清酸。 冬天过去,就是春天。春天不用去澡堂,就在家里洗。一周两次。夏天是一天 一次,秋天和春天一样是一周两次,然后又是春天。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如流水。 似乎永远可以这样过下去。 但是,这个春天不一样了。大哥和二哥都出了事。 大哥因为渎职被纪检部门执行了“双规”,一个星期没有音讯。大嫂天天哭, 天天哭。我们就对奶奶撒谎说他们两口子在生气,把她送到了二哥家。一个月后, 大哥没出来,二哥也畏罪潜逃。他挪用公款炒股被查了出来。二嫂也是天天哭,天 天哭。我又把奶奶送到了姐姐家。 她终于不用轮着住了。 三个月后,哥哥们都被判了刑。大哥四年,二哥三年。我们统一了口径,都告 诉奶奶:大哥和二哥出差了,很远的差,要很久才能回来。 “也不打个招呼。”她说。 一个月,两个月,她开始还问,后来就不问了。一句也不问。她的沉默让我想 起父亲住院时她的情形来。她怕。我知道她怕。 她沉默着。沉默得如一尊雕塑。这雕塑吃饭,睡觉,穿衣,洗脸,上卫生间… …不,这雕塑其实也说话,而且是那种最正常的说。中午,她在门口坐着,邻居家 的孩子放学了,蹦蹦跳跳地喊她: “奶奶。” “哦。”她说,“你放学啦?” “嗯!” “快回家吃饭。” 孩子进了家门,她还在那里坐着。目光没有方向,直到孩子母亲随后过来。 “奶奶还不吃饭啊?”——孩子和母亲都喊她奶奶,是不合辈分规矩的,却也 没有人说什么,大家就那么自自然然地喊着,仿佛到了她这个年岁,从三四岁到三 四十岁的人喊奶奶都对。针对她来说,时间拉出的距离越长,晚辈涵盖的面积就越 大。 “就吃。”奶奶说,“上地了?” “嗳。”女人搬着车,“种些白菜。去年白菜都贵到三毛五一斤了呢。” “贵了。”奶奶说,“是贵了。” 话是没有一点问题,表情也没有一点问题,然而就是这些没问题的背后,却隐 藏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问题:她说的这些话,似乎不经过她的大脑。她的这些话,只 是她活在这世上八十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种本能的交际反应。是一种最基础的应酬。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魂儿在飘。飘向县城她两个孙子的家。 我当然知道。每次去姐姐家看她,我都想把她接走。可我始终没有。我怕。我 把她接到县城后又能怎么样呢?我没办法向她交代大哥和二哥,即使她不去他们家 住,即使我另租个房子给她住,我也没办法向她交代。我知道她在等我交代。—— 当然,她也怕我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