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〇〇二年麦收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去姐姐家看她。她不在。邻居家的老太太 说她往南边的路上去了。南边的路,越往外走越靠近田野。刚下过雨,田野里麦茬 透出一股霉湿的草香味。刚刚出土的玉米苗叶子上闪烁着翡翠般的光泽。我走了很 久,才看见她的背影。她慢慢地走着。路上还有几分泥泞,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还 留着不少积水——因为经常有农民开拖拉机从这条路上压过,路面被损害得很严重。 我看见,她在一个小水洼前站定,沉着片刻,准确地跨了过去。她一个小水洼一个 小水洼地跨着,像在做着一个简单的游戏。她还不时弯腰俯身,捡起散落在路边的 麦穗。等我追上她的时候,她手里已经整整齐齐一大把了。 “别捡了。”我说。 “再少也是粮食。” “你捡不净。” “能捡多少是多少。” 于是我也弯腰去捡。我们捡了满满四把。奶奶在路边站定,用她的手使劲儿地 搓啊,搓啊,把麦穗搓剩下了光洁的麦粒。远远的,一个农民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她看着手掌里的麦粒,说:“咱这两把麦子,也搁不住去磨。给人家吧。给人家。” 我从她满是老人斑的手里接过那两把麦粒。麦粒温热。 那天,我又一次去姐姐家看她。吃饭的时候,她的手忽然抖动了起来,先是微 微的,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我连忙去接她的碗,粥汁儿已经在霎时间洒在 了她的衣服上。 她的脑瘤再次复发了。长势凶猛。医生说:不能再开颅了,只能保守治疗。— —就是等死。 奶奶平静地说:“回家吧。回杨庄。” 出了村庄,视线马上就会疏朗起来。阔大的平原在面前徐徐展开。玉米已经收 割过了,此时的大地如一个柔嫩的婴儿。半黄半绿的麦苗正在出土,如大地刚刚萌 芽的细细的头发,又如凸绣在大地身上的或深或浅的睡衣的图案。是的,总是这样, 在我们豫北的土地上,不是麦子,就是玉米,每年每年,都是这些庄稼。无论什么 人活着,这些庄稼都是这样。它们无声无息,只是以色彩在动。从鹅黄,浅绿,碧 绿,深绿,到金黄,直至消逝成与大地一样的土黄。我还看见了一片片的小树林。 我想起春天的这些树林,阳光下,远远看去,他们下面的树干毛茸茸地聚在一起, 修直挺拔,简直就是一枚枚排列整齐的玉。而上面的树叶则在阳光的沐浴下闪烁着 透明的笑容。有风吹来的时候,她们晃动的姿态如一群嬉戏的少女。是的,少女就 是这个样子的。少女。她们是那么温柔,那么富有生机。如土地皮肤上的晶莹绒毛, 土地正通过她们洁净换气,顺畅呼吸。 我和奶奶并排坐在桑塔纳的后排。我在右侧,她在左侧。我没有看她。始终没 有。 不时有几片白杨的落叶从我们的车窗前飘过。这些落叶,我是熟悉的。这是最 耐心的一种落叶。从初秋就开始落,一直会落到深冬。叶面上的棕点很多,有些像 老年斑。最奇怪的是,它的落叶也分男女:一种落叶的叶边是弯弯曲曲的,很是妖 娆妩媚。另一种落叶的叶边却是简洁粗犷,一气呵成。如果拿起一片使劲儿地嗅一 嗅,就会闻到一股很浓的青气。 “到了。”我听见她说。是的,杨庄的轮廓正从白杨树一棵一棵的间距中闪现 出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些日子,我和姐姐在她身边的时间最久。无论对她,对姐姐,还是对我,似 乎只有这样才最无可厚非。三个血缘相关的女人,在拥有各自漫长回忆的老宅里, 为其中最年迈的那个女人送行,没有比这更自然也更合适的事了。 她常常在昏睡中。昏睡时的她很平静。胸膛平静地起伏,眉头平静地微蹙,唇 间平静地吐出几句含混的呓语。在她的平静中,我和姐姐在堂屋相对而坐。我看着 电视,姐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打着毛衣一边研究着编织书上的样式,她不时地把 书拿远。我问她是不是眼睛有问题,她说:“花了。” “才四十就花了?” “四十一了。”她说,“没听见俗话?拙老太,四十边。四十就老了。老就是 从这些小毛病开始的。”她摇摇脖子,“明天割点豆腐,今天东院婶子给了把小葱, 小葱拌豆腐,就是好吃。” 我的姐姐,就这样老了。我和姐姐,也不过才差八岁。 她在里间叫我们的名字,我们跑过去,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大便。她执意要 下床。我们都对她说,不必下床。就在床上拉吧。——我和姐姐的力气并在一起, 也不能把她抱下床了。 “那多不好。” “你就拉吧。” 她沉默了片刻。 “那我拉了。”她说。 “好。” 她终于放弃了身体的自尊,拉在了床上。这自尊放弃得是如此彻底:我帮她清 洗。 一遍又一遍。我终于看见了她的隐秘。她苍老的然而仍是羞涩的隐秘。她神情 平静,隐秘处却有着紧张的皱褶。我还看见她小腹上的妊娠痕,深深的,一弯又一 弯,如极素的浅粉色丝缎。轻轻揉一揉这些丝缎,就会看见一层一层的纹络潮涌而 来,如波浪尖上一道一道的峰花。——粗暴的伤痕,优雅的比喻,事实与描述之间。 是否有着一道巨大的沟壑? 我给她清洗干净,铺好褥子,铺好纸。再用被子把她的身体护严,然后我靠近 她的脸,低声问她:“想喝水么?” 她摇摇头。 我突然为自己虚伪的问话感到羞愧。她要死了。她也知道自己要死了,我还问 她想不想喝水。喝水这件事,对她的死,是真正的杯水车薪。但我们总要干点什么 吧,来打发这一段等待死亡的光阴,来打发我们看着她死的那点不安的良心。 她能说的句子越来越短了。常常只有一两个字:“中”,“疼”,“不吃”。 最长的三个字,是对前来探望的人客气,“麻烦了。” “嫁了。”一天晚上,我听见她呓语。 “谁嫁?”我接着她的话,“嫁谁?” “嫁了。”她不答我的话,只是严肃地重复。 我盯着黑黝黝的屋顶。嫁,是女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在这座老宅子里,有四个 女人嫁了进来,两个女人嫁了出去。她说的是谁?她想起了谁?或者,她只是在说 自己?——不久的将来,她又要出嫁。从生,嫁到死。 嫂子们也经常过来,只是不在这里过夜。哥哥们不在,她们还要照顾孩子,作 为孙媳妇。能够经常过来看看也已经抵达了尽孝的底线。她们来的时候,家里就会 热闹一些。我们几个聊天,打牌,做些好吃的饭菜。街坊邻居和一些奶奶辈的族亲 也会经常来看看奶奶。奶奶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 们一边看着奶奶,一边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偶尔会爆发出一阵欢腾的笑声。笑过 之后又觉得不恰当,便再陷入一段弥补性的沉默,之后,她们告辞。各忙各的事去。 奶奶正在死去,这事对外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应酬。——其实,对我们这些至亲 来说,又何尝不是应酬?更长的,更痛的,更认真的应酬。应酬完毕,我们还要各 就各位,继续各自的事。 就是这样。 祖母正在死去,我们在她熬煎痛苦的时候等着她死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 经恶毒地暗暗期盼她早些死去。在污秽、疼痛和绝望中,她知道死亡已经挽住了她 的左手,正在缓缓地将她拥抱。对此,她和我们——她的所谓的亲人,都无能为力。 她已经没有未来的人生,她必须得独自面对这无尽的永恒的黑暗。而目睹着她如此 挣扎,时日走过,我们却连持久的伤悲和纯粹的留恋都无法做到。我们能做到的, 就是等待她的最终离去和死亡的最终来临。这对我们彼此都是一种折磨。既然是折 磨,那么就请快点儿结束吧。 也许,不仅是我希望她死。我甚至想,身陷囹圄的大哥和二哥,也是想要她死 的。 他们不想见到她。在人生最狼狈最难堪最屈辱的时刻,他们不想见到奶奶。他 们不想见到这个女人,这个和他们之间有着最温暖深厚情谊的女人。这个曾经把自 己的一切都化成奶水喂给他们喝的女人,他们不能面对。 这简直是一定的。 奶奶自己,也是想死的吧?先是她的丈夫,然后是她的儿子,再然后是她的儿 媳,这些人在她生命里上演的是一部情节雷同的连续剧:先是短暂的消失,接着是 长久的直至永远的消失。现在,她的两个孙子看起来似乎也是如此。面对关于他们 的不祥秘密,我们的谎言比最薄的塑料还要透明,她的心比最薄的冰凌还要清脆。 她长时间的沉默,延续的是她面对灾难时一贯的自欺,而她之所以自欺,是因为她 知道:自己再也经不起了。 于是,她也要死。 她活够了。 那就死吧。既然这么天时,地利,人和。 反正,也都是要死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冷硬无比。 在杨庄呆了两周之后,我接到董的电话,他说豫南有个景区想要搞一个文化旅 游节,准备在我那家杂志上做一期专刊。一期专刊我可以拿到八千块钱提成,是一 笔不小的数目。奶奶的日子不多了。我知道。或许是一两天,或许是三四天,或许 是十来天,或许是个把月。但我不能在这里等。她的命运已经定了,我的命运还没 有定。她已经接近了死亡,而我还没有。我正在面对活着的诸多问题。只要活着, 我就需要钱,所以我要去。 就是这样明确和残酷。 “奶奶,”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明朗和喧闹一些,“跟你请个假。” “哦。”她答应着。 “我去出个短差,两三天就回来。” “去吧。” “那我去啦。” “去吧。” 三天后,我回来了。凌晨一点,我下了火车。县城的火车站非常小,晚上觉得 它愈发地小。董在车站接我。 “奶奶怎样?” “还好。”董说,“你还能赶上。” 我们上了三轮车。总有几辆人力三轮此时还候着,等着接这一班列车的生意。 车到影剧院广场,我们下来,吃宵夜。到最熟悉的那家烩面摊前,一个伙计正在蓝 紫色的火焰间忙活着。这么深冷的夜晚,居然还有人在喝酒。他在炒菜。炒的是青 椒肉丝,里面的木耳肥肥大大的。看见我们,他笑道:“坐吧。马上就好。” 他的眼下有一颗黑痣。如一滴脏兮兮的泪。 回到家里,简单洗漱之后,我们做爱。董在用身体发出请求的时候,我不假思 索地就接受了。他大约是觉得歉疚,又轻声问我是否可以,我知道他是怕奶奶的病 影响我的心情。我说:“没什么。” 我知道我应该拒绝。我知道我不该在此时与一个男人欢爱,但当他那么亲密地 拥抱着我时,我却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我也想在此时欢爱。我发现自己此时如 此迫切地需要一个男人的温暖,从外到里。还好,他是我丈夫。且正在一丈之内。 这种温暖名正言顺。 奶奶,我的亲人,请你原谅我。你要死了,我还是需要挣钱。你要死了,我吃 饭还吃得那么香甜。你要死了,我还喜欢看路边盛开的野花。你要死了,我还想和 男人做爱。你要死了,我还是要喝汇源果汁嗑洽洽瓜子拥有并感受着所有美妙的生 之乐趣。 这是我的强韧,也是我的无耻。 请你原谅我。请你,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也必在将来死去。因为,你也 曾生活得那么强韧,和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