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我赶到杨庄,奶奶的神志出现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清醒——这是她 生前最后一次清醒。有那么一小会儿,房间里没有一个人。我静静地守着她,像一 朵花绽放一样,我看见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我俯到她的眼前,她的眼睛定定地看 着我。眼神如水晶般纯透、无邪,仿佛一双婴儿的眼睛。 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她的母亲。 “我回来了。”我说。 “好。”她说。她的胸膛有力地鼓动了几下,似乎是在积攒力气。然后,她清 晰地说:“嫁了。” “谁?” “让她们,”她艰难地说,“嫁了。” 我蓦然明白:她是在说两个嫂子。我的大愚若智的奶奶,她以为她的两个孙子 已经死了。她要两个嫂子改嫁。她怕她们和她一样年纪轻轻就守寡。 我不由得笑了。原来,对她撒谎没有一点儿必要。在她猜测的所有谜底中,事 实真相已经是一种足够的仁慈。 我把嘴巴靠近她的耳朵。我喊:“奶奶。” “哦,”她最后一次喊我,“二妞。” “你别担心。”我说,“他们都没有死。”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得吓人。 “他,们,两,个,都,好,好,的。”我一字一字地说。 她不说话,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我知道她是在怀疑我。用她最后的智慧在怀 疑我。 “他,们,都,不,听,话,犯,了,错,误,被,关,起,来,了。”我说, “教,育,教,育,就,好,了。” 慢慢的,奶奶的嘴角开始溢出微笑。一点一点,那微笑如蜜。 “好。”她说。然后她抬起手,指了指床脚的樟木箱子。我打开,在里面找出 了一个白粗布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寿衣。宝石蓝底儿上面绣着仙鹤和 梅花的图案,端庄绚丽。寿衣旁边,还有一捆细麻绳。孝子们系孝帽的时候,用的 都是这样的细麻绳。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奶奶停止了呼吸。 那些日子实在说不上悲痛。习俗也不允许悲痛。她虚寿八十三,是喜丧。有亲 戚来吊唁,哭是要哭的,吃也还要吃,睡也还要睡,说笑也还是要说笑。大嫂每逢 去睡的时候还要朝着棺材打趣,“奶奶,我睡了。”又朝我们笑,“奶奶一定心疼 我们,会让我们睡的。” 棺材是两个,一大一小。大的是她,小的是祖父。祖父的棺材里只放了他的一 套衣服。他要和奶奶合葬,用他的衣冠。灵桌上的照片也是两个人的,放在一起却 有些怪异:祖父还停留在二十八岁,奶奶已经是八十三岁了。 守灵的夜晚是难熬的。没有那么多床可睡,男人们就打牌,女人们就聊天。有 时候她们会讲一些奶奶的事。大嫂是听大哥说的:小时候的冬天仿佛特别冷,每天 早上起床的时候,奶奶都会把大哥的衣服拿到火上烤热,然后合住,尽力不让热气 跑出来,她紧着步子跑到他的床边,笑盈盈地说:“大宝,快起来,可热了,再迟 就凉了。”大哥赖着不肯起,她就把手伸到被子里去胳肢他,一边胳肢还一边念叨 :“小白鸡,挠草垛,吃有吃,喝有喝……”好不容易打发他穿好了衣服,就把他 抱到挨着煤灶砌着的炕床上,再从温缸里舀来水,给他洗脸。然后再喂他饭吃。温 缸就是煤灶旁边嵌着的一个小缸,缸里装着水,到了冬天,这缸里的水就着炉灶的 热气,总是温的。 二嫂说的自然是二哥的事,她说二哥小时候很胆小,每当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就哭着回家喊奶奶,边喊边说:“奶奶,你快去给我报仇啊。”她还讲了二哥小时 候跟奶奶睡大床的事,说因为奶奶不肯让我睡大床,二哥为此得意了很久。 “那时候你是不是有老大意见?”二嫂问。 “没意见没意见。”我说,“我要是在她棺材边还抱怨小时候的事,她会半夜 过来捏我鼻子的。” 她们就都笑了。笑声中,我看着灵桌上的照片,蓦然发现,二哥的面容和年轻 的祖父几乎形同一人。 因为是烈属,村委会给奶奶开了追悼会。追悼会以重量级的辞藻将她歌颂了一 番,说她爱国爱家,遵纪守法,和睦相邻,处事公允。说她的美德比山高,她的胸 怀比海宽,她的品格如日照,她的情操比月明。这大而无当的总结让我们又困惑又 自豪,误以为是中央电视台在发送讣告。 追悼会后是家属代表发言。家属就是我们四个女人。嫂子们都推辞说和奶奶处 的时候没有我和姐姐长,不适合做家属代表。我和姐姐里。只有我出面了。我说我 不知道该说什么,姐姐道:“你是个整天闯荡世界的大记者,你都不会说,那我去 说?”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好站了出来。大家都静静地候着,等我说话。等我以祖母 家属的身份说话。我却说不出话来。人群越发地静,到后来是死静,我还是说不出 一个字。 我站在她的遗像前,像一个木偶。 “说一句。”主持丧礼的知事人说,“只说一句。” 于是,我说:“我代表我的祖母王兰英,谢谢大家。” 然后,我跪下来,在知事人的指挥下,磕了一圈头。回到灵棚里,一时间,我 有些茫然。我刚才说了句什么?我居然代表了我的祖母,我第一次代表了她。可我 能代表她么?我和她的生活是如此不同,我怎么能够代表她? ——但是,且慢,难道我真的不能代表她么?揭开那些形式的浅表,我和她的 生活难道真的有什么本质不同么?我看着一小一大两个棺材。它们不像是夫妻,而 像是母子。我看着灵桌上一青一老两张照片。也不像是夫妻,而是母子。——为什 么啊,为什么每当面对祖母的时候,我就会有这种身份错乱的感觉?会觉得父亲是 她的孩子,母亲是她的孩子,就连祖父都变成了她的孩子?不,不止这些,我甚至 觉得村庄里的每一个人,走在城市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她的孩子。仿佛每一 个人都可以做她的孩子,她的怀抱适合每一个人。我甚至觉得,我们每一个人的样 子里,都有她,她的样子里,也有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的血缘里,都有她。 她的血缘里,也有我们每一个人。 ——她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母亲。 不,还不止这些。与此同时,她其实,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孩子,和我们每一 个人自己。 这些年来,我四处游历,在时间的意义上,她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但在生命的 感觉上,我却仿佛离她越来越近。我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看见她,在什么人身上都可 以看见她。她的一切细节都秘密地反刍在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奇袭而 来,把我打个措手不及。比如,我现在过日子也越来越仔细。洗衣服的水舍不得倒 掉,用来涮拖把,冲马桶。比如,用左手拎筷子吃饭的时候,手背的指关节上,偶 尔还是会有一种暖暖的疼。比如,在豪华酒店赴过盛宴之后,我往往会清饿一两天 肠胃,轻度的自虐可以让我在想起她时觉得安宁。比如,每一个生在一九二〇年的 人都会让我觉得亲切:金嗓子周璇,联合国第五任秘书长佩雷斯·德奎利亚尔,意 大利导演费里尼…… 那天,我在一个县城的小街上看到一个穿着偏襟衣服的乡村老妇人,中式盘扣 一直系到颈下,雪白的袜子,小小的脚,挨着墙慢慢地认真地走着。我凑上前,和 她搭了几句话。 “您老高寿?” “八十有六。” 我飞快地在脑子里算着,如果奶奶在,她比奶奶大还是小。 “您精神真好啊。” “过一天少一天,熬日子吧。坐吃等死老无用。” _ 那天,我采访到了安徽歙县的牌坊村,七座牌坊依次排开,蔚为壮观。 导游小姐给我们讲了个寡妇守节的故事,其实也都听说过:一个壮年失夫的少妇每 到深夜便撤一百铜钱于地,然后摸黑一一捡起,若有一枚找不到,就决不入睡。待 捡齐后,神倦力竭,才能乏然就寝——只能用乏然,而不能用安然。 我微笑。这个少妇能够以撒钱于地的方式来转移自己和娱乐自己,生活状况还 是不错的。而我的祖母,这位最没有生计来源的农妇,她尚没有这种游戏的资本和 权利。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用来空落落地怀想和抒情,这对她来说是太奢侈了, 她和自己游戏的方式多么经济实惠:只有织布。只有那一匹又一匹三丈六尺长二尺 七寸宽的白布。 那天,我在图书馆查阅资料,翻到一本关于小脚的书,著作者叫方绚,清朝人。 书名叫《香莲品藻》,说女人小脚有三贵,一日肥,二日软,三日秀。说脚的美丑 分九品:神品上上,妙品上中,仙品上下,珍品中上,清品中中,艳品中下……还 说了基本五式:莲瓣,新月,和弓,竹荫,菱角。而居然那么巧,在这层书架的下 一格,我又随便抽到一本历史书,读到这样一条消息:“……光绪十三年(公元一 八八七年),七月,梁启超,谭嗣同,汪康年,康广仁等发起成立全国性的不缠足 会。不缠足会成为戊戌变法期间争女权、倡导妇女解放的重要团体,它影响深远, 直至民国以后。” 那天,我正读本埠的《大河报》,突然看见一版广告,品牌的名字是“祖母的 厨房”。一个金发碧眼满面皱纹的老太太头戴厨师的白帽子,正朝着我回眸微笑。 内文介绍说,这是刚刚在金水路开业的一家以美国风味为主的西餐厅。提供的是地 道的美式菜品和甜点:鲜嫩的烤鲑鱼,可口的三明治,美味的茄汁烤牛肉,香滑诱 人的奶昔,焦糖核桃冰激凌……还有绝佳的比萨,用的是特制的烤炉,燃料是木炭。 我微笑。我还以为会有烙馍,葱油饼,小米粥,甚至腌香椿。多么天真。 那天,我在上海的淮海路闲逛,突然看到一张淡蓝色的招牌,上面是典雅的花 体中英文:祖母的衣柜Grandmother's Wardrobe——中式服装品牌专卖店Brand Monopolize d Shop of the Chinese Suit,贴着橱窗往里看,我看见那些模特——当然不是祖 母模特——她们一个比一个青春靓丽——身上样衣的打折款额:中式秋冬坎肩背心, 兔毛镶边,一百三十九元。石榴半吐红中绣花修身中式秋衣,一百六十元…… “小姐,请进来吧,喜欢什么可以试试。”服务生温文尔雅地招呼道。 我摇摇头,慢慢向前走去。 还会有什么是以祖母命名的呢?祖母的鞋店,祖母的包行,祖母的首饰,祖母 的书店,祖母的嫁妆……甚或会有如此一网打尽的囊括:祖母情怀。而身为祖母的 那些女人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会成为一种商业标志,成为怀旧趣味的经典代言。 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 我只微笑。 我的祖母已经远去。可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我和她的真正间距从来就不是太 宽。 无论年龄,还是生死。如一条河,我在此,她在彼。我们构成了河的两岸。当 她堤石坍塌顺流而下的时候,我也已经泅到对岸,自觉地站在了她的旧址上。我的 新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她的陈颜。我必须在她的根里成长,她必须在我的身体 里复现,如同我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孩子,所有人的孩子和所有人孩 子的孩子。 ——活着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变成了最慢。生命将因此而更加简约, 博大,丰美,深邃和慈悲。 这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