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七四年吧,蚂蚁虚岁十八了。好多人都给他介绍对象,可蚂蚁说大丈夫四 海为家,娶了女人累赘。这年夏天,他又去放排了。这次放排改变了蚂蚁的命运。 从小岔河往黑河去的水路上,要经过一个叫金山的地方。金山的对岸,是苏联 的一个小镇。一般来说,放排是昼行夜宿的,就是说每天晚上要找一个地方“停排”, 第二天早晨再“开排”。金山那段水路石砬子多,赶上那天风大,看水的把头在停 排时掌握不住棹了,木排打着旋儿,顺着风势,一直往苏联那边飘,一忽的工夫, 就撞到人家的岸上了。那时苏联在黑龙江上增加了防御,常有被我们称为“江兔子” 的巡逻艇在江上窜来窜去。木排一靠那岸,江兔子就追过来了,苏联士兵端着枪下 来,哇啦哇啦地冲放排的人叫嚷。语言不通,把头就指着天,意思是说老天爷把我 们吹来的,我们并没想越界。蚂蚁鼓着腮帮子,呜呜呜地学大风叫,把苏联士兵都 逗笑了。那时正是傍晚,小镇的人家都在忙活晚饭,烤列巴的香味飘了过来。把头 说,岸边有几个织鱼网的姑娘,其中一个姑娘穿着蓝色布拉吉,金黄色的头发,梳 着一条独辫,水汪汪的大眼睛,白净的皮肤,鹅蛋形脸,嘴唇像是刚吃完红豆,又 丰满又鲜艳。她不看别人,专盯着蚂蚁。把头知道苏联人喜欢喝酒,就把木排上的 几瓶烧酒拿来,送给他们。他们呢,吩咐岸边的姑娘进镇子拿来了酸黄瓜和列巴。 苏联士兵和放排的人围坐在岸边,一起吃喝。那个姑娘呢,就站在蚂蚁身后,一会 儿帮他掰面包,一会儿帮他添酒。蚂蚁也喜欢她,看她一眼脸就红一阵。吃喝完了, 天黑了,风住了,月亮升起来了,把头预备把木排摆回金山岸边了。那个姑娘看蚂 蚁上了排,眼泪汪汪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木勺,送给他。木勺的把儿是金色的,勺 面呢,是金色的地儿,上面描画着两片红叶,六颗红豆。蚂蚁接了木勺后,把它插 在心窝那儿。 这次放排回来后,蚂蚁就不是从前的蚂蚁了。他常常一个人拿着木勺,坐在院 子里发呆。他每天要去一次江边,名义是捕鱼呀、洗澡呀、刷鞋呀,其实大家都明 白他是为了看看对岸。 有一天,蚂蚁用网挂上来一条足有十多斤重的红肚皮的细鳞鱼。那鱼被提回家 时,还摇头摆尾着。我想做个酱汁鱼,装上一罐,去开库康看看老潘。刮完鱼鳞, 用刀剖膛时,我发现这鱼的鱼肚异常地大。大鱼的鱼肚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我划开 鱼肚,一缕绿光射了出来,那里面竟然包裹着一只戒指!取出后一看,竟然是程英 丢失的那一只,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怕是自己眼花了,喊来蚂蚁,他看 了一眼就说,是程老师戴的戒指啊!我们把它放在水盆中,用肥皂洗了又洗,将附 着在上面的鱼油和江草洗掉,它鲜亮得就像一个要出嫁的姑娘,看一眼就让人怦怦 心跳。我想这条鱼要是早打上来就好了,那样程英就不会死了。这也说明,戒指确 实是在她洗衣裳时滑落到江水中的。我和蚂蚁赶紧用块手绢包了戒指去崔大林家, 想把它还了。谁知崔大林见了戒指后看了一眼就哭了,说,这是命啊,命啊,我不 能要这戒指了。我以为他想起程英伤心,就说,你现在看着难受,就把它锁在柜子 里。你下半辈子又不能一个人这么过下去,碰到合适的还得找一个,晚上吹灯后好 有个说话的人。崔大林抓着我的手,哭得像个泪人,说,潘大嫂,这戒指命该是你 的,我说什么也不能要。它要是再回到我家,我非死了不可!我说,这东西这么金 贵,不是我的,我不能要。崔大林竟然给我跪下了,求我救救他,留下戒指。我见 他那样,就说,那就给蚂蚁吧,鱼是他打上来的,等于他捡着的,这戒指留着他将 来娶媳妇用。蚂蚁将崔大林从地上拉起来,干脆地说,我喜欢它,我要!就把戒指 取过来,揣在兜里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崔大林心中的秘密,只当他没了旧人,怕见旧物了。 我把那条细鳞鱼用油煎透,放了一碗黄酱,慢火煨了三个钟头,鱼骨都酥了, 盛了满满一罐,搭了一辆拖拉机,去开库康了。那时从小岔河到开库康已经修了简 易公路,走起来方便多了,两个钟头就到了。船站的人对老潘很好,并不让他干重 活,我去了,还让他休息一天,陪我逛逛供销社。我跟老潘说了戒指藏在鱼肚中的 事情,老潘说,听上去像是神话,只有蚂蚁才能把吞了绿宝石戒指的鱼打上来啊! 我怎么能够想到,等我从开库康返回小岔河时,蚂蚁走了。他留下了三封信, 一封是给开库康的组织的,说是他爸爸因为他生在苏联而成了苏修特务,现在他离 开中国了,跟家里永久断了联系,应该把他爸爸放回小岔河了。一封是给他哥哥姐 姐的,说是他不孝,请他们好好待父母,为我们养老送终。还有一封是写给我和老 潘的,说是他此去,永不回来了,请我们不要难过,要保重身体。在我们那封信的 下面,他还画了一个磕头的男孩,说是每年除夕,只要他活着,不管在哪里,他都 会冲着小岔河的方向,给我们磕头拜年的。 蚂蚁带走了那只戒指和那把描画着红豆的木勺。我明白,他这是游到对岸去了。 老潘是条硬汉,我从没见过他掉泪,但蚂蚁的走,让他痛不欲生,以后只要谁一提 起这个话题,他就掉泪。我也是心如刀绞,但为了老潘,只得挺住,我劝他,在哪 里生的孩子,最后还得把他还到哪里,这是命啊。 我们没敢把信的内容透露出去,只是说蚂蚁失踪了,不知去哪里了。不然,老 潘等于有了一个叛国投敌的儿子,罪更大了。那些日子我们整天提心吊胆的,怕蚂 蚁突然被遣返回来。没有遣返的消息时,我们又担心他偷渡时淹死了,所以一听说 黑龙江的哪个江段发现了尸首时,我们就打哆嗦,直到确认那人不是蚂蚁时,才会 舒口气。到了冬天封江时,我们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想着蚂蚁一定是平安过去了, 跟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