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人在煮挂面,煤气灶火苗拧得很细,刚好能使锅里的水翻滚,又不至于溢锅。 一罐煤气几十块钱呢,比不得在老家烧柴火,随手搂两把柴草不花钱。到城里后, 可没柴草烧,女人用煤气灶时间长了,摸索出拧到多大火苗最节省气,又不会把挂 面泡烂。她一手拿筷子撑动面条,一手端碗凉水,不时往沸腾的锅里点水,不叫乳 白的泡沫溢出来。挂面硬,水浸透得一阵子,女人一边顾着锅里,一边侧头瞄电视。 就一间屋子,卧室厨房一起用。男人斜靠在被垛上,双手垫在头下,专心致志 地盯着面前的电视。 14 英寸的电视机蹲在床头边的那张旧桌上,桌子是老式胶合 板的那种,缺个角,两条腿还拦腰被斩断了,是男人找来两根粗细不一样的木棍, 用铁丝绑扎好的,模样看上去有些丑陋,可很结实。就这,还是男人和女人有次经 过一个垃圾站时发现的,当时桌上还斜放着一盆破败的花呢,紫色的叶子,细长细 长的茎,叶子间开了几朵细碎的淡紫色花朵。夫妻俩已经走过去了,女人的目光被 那盆花粘住,蜇回了身。他们租的房子里只配备一张旧床,房东说又不是做学问, 没给配桌子。男人和女人索性把这张断腿的残桌搬了回来,男人修修补补,桌子的 用途很快就体现出来了,不久,他们从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手里花五十块钱买回这个 旧电视机,还是彩色的。男人捡来一段废电线,烧掉绿胶皮,用裸露的铝丝做了个 天线,首都就是不一样,这样的天线竟然能收到好几个频道。只是屏幕上偶尔会莫 名地闪出一道波浪线,把画面上人的脸或者身体分割成两半,不太雅观。不过,这 种情况不太多,波浪线闪过后,画面会模糊一些,但慢慢会恢复正常。 电视里正在重播北京新闻。这是个重要节目,要是时间允许,夫妻俩每天必看。 每天收拾完摊子回来,天已经很晚,赶不上六点半直播的北京新闻,只能看九点钟 的重播,就这,夫妻俩已经很知足了。住在五环以外,离市区这么远,能够看到北 京发生的大小事情,还有啥不知足的! 见女人看电视得偏头,男人赶紧起身把电视机往女人这面转了转,又趿上鞋跑 到女人那边看看,女人搅动着面条,连说几声“不用转,不用转”,并不真的阻止, 她知道男人认定了,是阻止不住的。男人觉得女人的头不用偏那么厉害了,才满意 地又回到床上靠在被跺上。不过,这次他的姿势不像刚才那么自在,他得偏着头看。 这天,北京新闻里正在播香山红叶节开幕的消息,镜头里闪过的一簇簇红叶,艳丽 得使人心跳。女人被红叶强烈的色彩震慑住了,她不是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红叶, 每次看到,她都会有一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女人心里很奇怪,一到秋天,老家的 树叶也会变红变黄,可怎么看都是枯败凋零的模样,就像人到一定年龄,怎么掩饰 也挡不住满脸的苍桑。屏幕上色彩鲜艳的红叶跳过去了,闪动在夫妻眼前的已变成 前往香山的密密麻麻人群。女人的心已定在刚才的画面里,脸上仍是一副向往的神 情,忘了锅里正煮着面呢。瞅着这个机会,一直被压抑的面汤泡沫往上一蹿,扑哧 一声溢出了锅,女人吓一大跳,猛回过神,手忙脚乱往锅里倒凉水,手碰到锅沿, 烫得惊叫一声,凉水和碗掉进了锅里。 男人一跃而起,顾不得穿鞋,奔过来抓住女人烫着的手含进嘴里。女人吓坏了, 她的手被碱水泡得像砂纸,被男人含在嘴里,不就像含了沙子么,赶紧往回抽手, 哪里抽得动,只好任男人轻轻地舔,她的手指痒痒的,却感觉不到灼疼了。她不敢 看男人的眼睛,垂下眼帘用另一只手关掉火。女人用筷子捞跌进锅里的碗,怎么也 捞不起来。男人不放女人烫着的手指,一直含在嘴里,他用两根手指迅速把锅里的 碗掂出。望着溢满灶台的泡沫,女人愧疚地低头抓过抹布,去抹泡沫。男人一把扯 过抹布,把灶台擦干净。女人轻声说句“面煮好了”,迅速瞅男人一眼,赶紧垂下 头,像当年他们相亲那会儿,她偷看男人,被男人一眼接过去眼神,脸都羞红了。 女人抽出手要捞面。男人扔下抹布抓筷子替女人捞,被女人推开了。面条煮得有点 软乎,男人不喜欢没煮透的面条,喜欢软乎的,入口便化。女人则爱硬点的,嫌软 的不劲道,吃下去没多久肚子就饿了。但她迁就男人,从来不在男人面前说软乎的 面条不好吃,怕男人反过来顺着她。她宁愿跟男人吃软乎的,只要男人吃得开心, 她心里就喜欢。男人是主心骨,一切由着男人,女人心甘情愿。 面条捞出来,用凉水过一遍,面条筋道。十月底,天气凉了,院外的银杏树叶 开始泛黄。深秋吃不得凉面,女人把凉水冲过的面条又放进面汤锅里烫烫,再捞出 分开在两个大碗里,浇上打好的卤汁。是鸡蛋西红柿卤,红的红、黄的黄,看上去 很悦目。女人端起一碗,顺手拿个蒜头,递到男人手里,回来往自己的碗里加了些 醋。屋里没凳子,女人端到床边挨着男人坐下,边吃边看电视。 男人吸溜一大口面条,不经意地说道:“要不,咱俩哪天下午抽空去趟香山, 也看看红叶?” 女人眼里闪了一下,挑着面条的筷子停住:“算了吧,这个时节门票涨到了十 块,不划算,等门票降下来再去吧。” “降下来就没红叶看了。” “红叶有啥看的,电视里都看过了,就那么回事。”女人边吃边说,“再说, 又不是没见过红树叶,老家房前屋后到处都是。要看,等以后回家了想怎么看就怎 么看,还不用买门票!” 男人再没说什么,心里却想,说的倒无所谓,刚才你看电视里的红叶都愣了神, 还烫到手呢。这样想,却没说出口。他知道女人的心思,也不点破。听她说想怎么 看就怎么看,出了北京,就不再是香山红叶了,没那大片大片好像要烧起来的红了。 男人心里微微有些发酸,他看着女人一门心思盯着电视,不再多想,反正,这是他 们该过的日子。 两人都不言语,小小的屋里被西红柿鸡蛋面的味道填满,还有电视里发出的声 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