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风带来了学生们的朗读:……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 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斯役之不幸,末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孔子曰 :“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 有甚于是蛇乎……这是初三班上自习的学生们扯着嗓子集体朗读柳宗元的《捕蛇者 说》。学生们的朗读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过,轰鸣似的,像是山洪倾泻。 孙留根纳闷地问谢开远,现在又不是早读时间,娃娃们怎么朗读起课文来了。 谢开远说是啊,我也有些奇怪。 谢开远马上意识到,学生娃们是特意朗读给联防队员听的。他的心猛一紧缩, 像是突然被一根弹力极好的绳索网住了,骤然喘不过气来。学生娃们是以隐蔽的特 殊方式发泄内心的愤懑和情绪呢。而学生娃们哪里知道,联防队的大哥哥们差不多 连初中都没毕业,他们知道中国一千多年前的唐代,有位关注民间税赋的姓柳的官 员吗?即便因为力主改革而一贬再贬,临死前尚在广西柳州刺史之任上呕心沥血吗? 谢开远就旁若无人地对孙留根说,学生们朗读的是《捕蛇者说》。 说这话的时候,谢开远扫了郝队长他们一眼,又丢给校长一个眼神儿。 孙留根微微一怔,眉头一跳一拧,坚硬的眉骨就有些突兀,但很快又疏松开了。 他什么也没说,目光从耷拉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的上沿探出来,饶有兴趣地盯着郝队 长他们喝水的样子。如果是在别人眼里,郝队长他们喝水的样子还真没有可值一看 的,但在校长眼里,也许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或者是好戏连台的节目了:你 一口,我一口,他一口;喝,饮,呷,品…… 捕蛇者?捕蛇者是啥意思?问这话的是郝队长。 孙留根温和地说,就是抓蛇的人。 郝队长他们哈哈哈哈地乐了,说,抓蛇的人,还能进课本啊! 孙留根和谢开远也哈哈哈哈地乐了。跟着乐,也是一种尊重和礼貌。乐完了, 孙留根和谢开远几乎异口同声地继续朝他们礼貌,喝吧喝吧,喝茶吧!再不喝,茶 就凉了。 既然是请,那就是尊贵的客人。郝队长他们大约是一个多小时前被请到学校来 的,一个多小时前发生在校门口的事情真是有些惊心动魄。当时,大约有几十个村 民黑压压地围堵在校门口,大呼小叫:四眼狗,出来!有种的就站出来! 四眼狗,中央台的电视上说了,乱收税费是侵害农民利益:“焦点访谈”上也 说了,教师就是教娃娃们念书的,收税费是不正经的…… 四眼狗,多收我家十五块钱,是为了治哮喘啊…… 四眼狗…… 四眼狗是村民们给尖山中学的教师们起的外号。山区用电紧张,三天两头停电, 教师们只能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备教案、批改作业,许多人都熬成了近视眼,眼镜片 比瓶子底儿还厚。这本来是履行天职、为农村教育事业呕心沥血、殚尽竭虑的光辉 写照。但是自从被乡政府逼着走村窜户收税费后,教师们的光辉形象就慢慢变得不 光辉了。不但不光辉,反而被看作联防队的走狗。顾名思义,既然戴着眼睛,而且 被称作走狗,两只眼睛,加上两个镜片,就叫成四眼狗了。 孙留根果断地指令,教师们该干啥干啥,静观事态,宁安毋躁。 教师们当然不敢出来,有的缩在宿舍里,有的在教室里继续讲课。缩在宿舍里 的教师连门都不敢开,像被半空的苍鹰吓着了的田鼠,惊恐的目光透过厚厚的眼镜 片,再透过窗户上的破纸洞,小心翼翼地朝外窥探,默祷着灾难像突然来临一样突 然离去。教室里上课的教师表情就更丰富了,丰富得甚至有些复杂,目光时不时还 得警惕地朝窗外逡巡一番,既要一本正经地讲课,又担心村民会冷不丁闯进来,迎 头来一镐子啥的。稀疏的头发都竖立着,能数出根儿来。 最有意思的表情其实是同学们的,一个个颇显精神地端坐着,有一种喜不自胜 的成就感,目光在幸灾乐祸地相互传递着一种坏意的默契,有点儿像身陷囹圄的囚 犯听到劫法场的号子似的,一脸扬眉吐气的样子。 初一班教室里突然传来嗷——嗷——的起哄声,那是在声援校门外的老乡们。 声音不小,是一种只有羊圈里的羊群闻到来自春天草原的青草味儿时才有的欢呼声。 初一班本来是在上自习,没有老师在场,学生们很容易沸腾起来。学生们的起哄很 快就像雷阵雨似的,骤来骤熄,大概是班主任进教室了。 四眼狗——校门外的喊声此起彼伏,情况如果不控制,随时都有可能恶化。 孙留根的脸绷得很紧,像一个干硬的土疙瘩。 谢开远手里也捏着一把汗。作为校长助理,他突然自我感觉良好地提出了一个 认为是建设性的建议,说孙校长,我想了个办法,老乡中肯定有咱们的学生家长, 干脆把学生动员一下,主动出面劝一劝,比我们出面的效果好得多。 孙留根紧绷的脸松动了一瞬,只是完成了一个苦笑,就又绷紧了,说谢老师, 你啊!真不愧是个城里人,你这话等于白说,你也不想一想,如果真的有学生家长, 娃子在我们手里捏着,哪个家长会不顾娃子的脸面,把手指头往咱的磨眼里塞?不 过,我刚才隔窗户瞅了瞅,还真有几个眼熟的,确实是娃子家长…… 谢开远赶紧逮住这个话茬儿,插了一句,那不就好办了。 孙留根的脸上或多或少表露了一丝轻蔑,也懒得看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那 些娃子,早就辍学进城打工去了。 谢开远不好意思地闭了嘴,脸也涨得通红。觉得他这个助理当得真是有些幽默, 而且还有些滑稽,不如换个民办教师给校长当助理更现实。这次到农村来,组织上 的初衷是让他们给农村教育注入活力,特别是把城区学校先进的管理经验、管理方 式传授给农村学校。从几个月以来开展工作的情况看,初衷和现实相去甚远。用农 民的话说,就是驴头不对马嘴。 谢开远沉了半晌,忍不住又发话了,孙校长,总不能让老乡们一直这么折腾下 去吧,这里毕竟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影响很不好嘛! 说完,眼巴巴地等待着校长的答复。他能感觉到,自己说话的腔调有些发颤, 从来没有这么可怜过。想当初,自己在大学时是学生会干部,分配到城区中学后不 久就成为骨干,向来以教育教学有方、做人处世沉稳而称道,此时此刻,尖山,难 道就是他的麦城吗? 孙留根校长的回答大大出乎谢开远所料。 校长先是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农民出身,我太了解我们农民了,让他们喊吧, 喊吧!喊一喊,把心里的怨气喊出来,也就不喊了。他们不围着学校喊,再去哪里 喊呢?围堵乡政府,他们没那个豹子胆啊! 啊!谢开远轻吟了一声,他没有让这一声吃惊的轻吟从胸腔里发出来,他只是 自己听到了。他还听到胸膛里扑通一声巨响,像是一个重物砸到了心脏上,有一股 剧烈的疼痛。校长的话,几乎句句都有一个喊字,每一个喊字就像从山梁上滚下的 大石头,在干涸的河床上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震得谢开远耳膜嗡嗡直响。 喊吧!让老哥老弟们喊吧,喊够了,就不喊了。 孙留根仿佛喃喃自语。脸逐渐变得松弛了,满脸的皱纹像一层层干旱的梯田。 耷拉的眼皮里面,眼珠子像没有光彩的干瘪的杏仁,呆滞地关注着校门口。视野里, 还有纠缠在树梢的无所事事的山风和空中无精打采的浮云。 但是老乡们丝毫没有收兵的迹象,而且有了新的进攻手段。瓦片和土块像愤怒 的麻雀一样,从老乡们的手里飞出,冰雹般地砸在教室、教职工宿舍的屋顶、窗户 上…… 哗啦……传来窗户玻璃破碎的惨叫。 咔嚓…… ………… 孙留根的脸色一变再变,就像不同的季节从黄土地上匆匆走过,最后在孙留根 脸上留下了青灰色。谢开远惊奇地发现,有泪,是两行混浊的泪,像蚯蚓似的从孙 留根树皮一样的脸上蜿蜒而下,吧嗒,吧嗒,吧吧嗒嗒,在浮土上砸出几个浅浅的 小水窝。孙留根哽咽着,说,各位老哥,我姓孙的对不起大家了。 话是对老乡们说的,却更像是自言自语。说完,首次用命令的口气对谢开远说, 谢助理,快!把初三班的孙爱国叫来。 孙留根第一次把谢老师叫成了谢助理,这就严肃、正统得有些邪门。 谢开远知道,孙爱国是孙留根的亲侄子,是初三班的学习委员。俗话说,上阵 还得父子兵。谢开远明白了孙留根的意图,什么也没有多想,就猛地拉开门,像电 影中英勇的解放军战士似的,冲出屋,冒着飞扬的瓦片和土块,从教室里把孙爱国 拽出来了。 孙留根从贴身的衣兜里摸了摸,摸出了二百元钱,好像再也摸不出来了,就说, 谢老师,借给我一百,回头还你。 谢开远不解,赶紧从钱包里抽出了一百元。问,还要吗?要,我这里还有。 孙留根说,够了,不必了。就把三百元钱塞到孙爱国手里,说,快去吧!到小 卖部弄两条红塔山,直接去乡政府找甄乡长,让火速派几个联防队员来。要快,一 定要快!再慢半拍,学校就成中国第二个圆明园遗址了。 伯伯,我明白。十五岁的农家少年孙爱国老成地点着头,掖好了钱,又找了一 张用来裹香烟的废报纸,转身出屋,弓了腰,沿墙根摸到后操场,后退几步,忽然 往前一蹿,就翻过了墙头。 郝队长他们很快就来了。开着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扬起的尘土足有几丈远, 老远望去,像一条摇头摆尾的长龙。长龙离学校还有几百米的时候,老乡们像见到 豹子的麋鹿,连蹦带跳地择路奔逃。反应比较迟缓的,就近钻进了玉米地里,转眼 就没了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