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喝吧,喝,喝,喝,喝吧喝吧!孙留根已经是第三次为联防队员沏茶了。 郝队长客气地说,孙校长,咱都是一乡人,千万别客气!何况,在协助乡上征 收税费的工作上,我们联防队和人民教师都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咱都是为了全 乡的经济建设事业嘛! 孙留根没有接这个话题,只是说,学校穷,招待各位贵客,就指望这苦茶了。 你刚才说,这茶颜色不错,那么,味道呢? 郝队长略略怔了一下,说,味道也挺不错的,有股后劲儿。 孙留根笑着说,这又不是酒,有啥后劲儿啊! 郝队长说,谁让我们联防队员的命这么苦呢,把全乡的老百姓都得罪了,到每 个村去,连一杯凉水都混不上,能喝上您这大校长的茶,我们就知足了。郝队长说 着,就要招呼其他两位队员撤离,说,孙校长,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呢,要陪乡 领导到鸡窝村拔钉子户去呢。 孙留根一听这个着急了,说,这怎么行,你们前脚一走,老乡们从玉米地里钻 出来,不就更麻烦了嘛! 郝队长犹豫了一下,说,那,这样吧,我们把摩托车搁在学校院子里惹眼的地 方,然后悄悄从后操场翻墙撤离。老乡们瞄见摩托车,以为我们还在呢,就不会再 有过激的行为了。 孙留根疑惑地说,你们把摩托车搁在这里,那咋去鸡窝村?得二十多里路呢。 郝队长无可奈何地苦笑了,说,还能有啥办法呢,为了您和学校的安全,我们 只好把两条瘦腿豁出去了。 孙留根啥话都没有说,不是没有话,而是这话不知该怎么说。他只是伸出一只 手,和郝队长的手握了握,然后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沉重地晃了一晃。谢开远发 现,孙留根的两片干瘦嘴皮翕动了几下,仍然没有蹦出什么来,只是传出残缺不全 的大黄牙不自觉发出连续磕碰才有的声音。 孙留根终于开了口,再喝杯茶吧,喝完最后一杯再走。 说着给谢开远下了命令,来!帮个忙,把茶根清一下,换新茶。 谢开远赶紧也端了个杯子。会客室外面,孙留根把茶根清了,一转身进了食堂, 用水把杯子冲了又冲,又找了个刷子刷了又刷。奇迹出现了,暗褐色的杯子顿时变 得玲珑剔透,个个呈现出光洁、锃亮的本色。谢开远一句话都没有说,也学着孙留 根的样子,把杯子刷了个锃明瓦亮,然后跟着孙校长进了会客室。 然后是沏茶,这是第四轮茶了——没有痰的茶。 但是郝队长他们死活都不肯留了,说啥也不再端杯。临走前,郝队长紧紧地握 了谢开远的手,说,谢老师,您是城里来的老师,到我们山区来支教,已经够委屈 您了,在征收税费的事情上,咱们打交道的时间还很多,遇到钉子户,就给我打招 呼,我们替您拔掉。 谢开远特别讨厌这种口气,不咸不淡地说,那就谢谢了。 郝队长把握着的手晃一晃,说,别客气,往后咱乡下人进城打工啊看病啊啥的, 说不定求您门上讨水喝呢。说完,果断地朝两名队员一挥手,悄悄从后操场翻墙撤 离。 三个本色的茶杯中,盛着本色的茶。本色的茶杯十分平静地在桌子上站立着, 纹丝不动。 茶水快到了杯口,杯口圆圆地大张着。茶叶慢慢地散开、扩大,先是往上升, 后来慢慢往下沉。杯子里的水渐渐有了绿意,一股淡淡的清香散发出来,久久在屋 子里弥漫。 孙留根的目光慢慢从三个杯子上移开,移向谢开远,一双深陷的眼窝里有一种 温泉一样的东西在闪烁。孙留根说,谢老师,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谢开远以为是听错了,说,谢我? 孙留根说,是,要谢的是你。其实我每次往杯子里吐痰的时候,我知道没逃过 你的眼睛,我最担心的是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城里娃声张起来,但你始终没有声张。 我服你这个城里娃了,真的服你这个城里娃了!孙留根把谢开远连连称呼成了城里 娃,这是山里的长辈对晚辈才有的称呼。 谢开远的泪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倾泻而出,喷泉一样。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 这么流泪。他也搞不清,这泪来得是不是时候,说来就来了,而且止都止不住。 孙留根被眼前这个城里人哭得有些惊惶失措,想找几句安慰的词儿,喉头却哽 得厉害,突然剧烈地哮喘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 同志们!我的同志们!一定要保重啊!报纸上又登了,职业病要命最快,其中 艰苦地区的教师占了好几成哪……话是掏心窝子的话,苦口婆心。在全体教职员工 会议上,孙留根三令五申强调最多的就是大家的身体,但是,自己却不幸言中。孙 留根五年后死于哮喘病,死前坚持在教学一线上课,边讲边喘,后来口吐鲜血,竟 死在了讲台上,眼镜片当场摔得粉碎。 那时谢开远已经在城里一所中学当了校长,应邀赶来参加孙留根校长的追悼会。 追悼会本来要在学校举办的,担心村民和学生看热闹,就改到了乡政府大院,乡属 各站、所、学校的领导、干部和职工全都参加了。考虑到孙校长生前是省级优秀园 丁奖获得者,地区和县教育局也派了代表,很隆重的。许多挽联上都书有桃李满天 下的字样,但是真正的桃李——学生却没来多少,家长更没有几个。在这种场合, 谢开远多么希望有大批的学生和家长在场,不是看热闹而是吊唁,他下意识地、默 默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三个……哦哦哦……才四个,是不是还有第五个 学生出现呢? 谢开远和熟悉的人一一握手。有个穿联防队制服的人向他伸出了布满老茧的右 手。他马上就认出来了,这是当年的郝队长,才五年光景,竟显得有些老相。在这 种场合碰到他,谢开远感到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他没有迎合对方伸过来的手,而是 把手伸向了别人。 郝队长的脸腾地红了,尴尬地收回自己的右手,拿自个儿的左手接了,两只手 不停地揉搓,像是刚握完别人的脏手,在做清洗似的,这使谢开远突然想到了吐了 痰的杯子,想到了杯子的本色。 郝队长说,谢校长您不认识我了?分明是有意搭讪。 谢开远觉得有必要缓和一下气氛,就用调侃的口气说,能不认识您嘛!谁不知 道郝队长您是大忙人啊!那年您刚刚解了学校被围之危,就匆匆去鸡窝村拔钉子户 了。 此时此刻,谢开远发现郝队长的表情安详得像山神庙里的泥塑,正午的日头把 生硬的光线笼在他紫红的额头和沉稳的睫毛上。这是一张典型的既是山里人又是公 家人才有的脸。这张脸,使谢开远想起了故去的孙校长。郝队长的答复出奇地从容 而镇静,他说,事实上,那天我们根本就没有去鸡窝村拔钉子户的计划,当时之所 以匆匆撤离,只是想,那种茶水,再喝下去,真有些受不了! 谢开远听到自己的脑子嗡地一声,整个脑袋马上有一种发涨的感觉,憋得他有 些晕,但他还是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最基本的判断是:孙校长挖空心思往 杯子里吐痰的过程,郝队长他们凭着联防队员的职业敏感,竟是明白如纸。 主持追悼会的甄乡长宣布全体三鞠躬:一——鞠——躬——“哇——”人群里 突然传来哭声,是那种终于抑制不住的哭声。 有人告诉谢开远,是郝队长在哭。 谢开远乘机连腰带头,深深地躬了下去,他不敢抬起刷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的 脸,但是鞠躬的基本形式是抬头和低头的过程,而且是个富有节奏和张力的过程, 每次抬起头,就看到正前方搭着黑纱的孙留根的遗像。那是孙校长生前最满意的一 张标准照,那是参加全省优秀园丁奖颁奖大会时,电视台的记者拍摄的。 照片上的孙校长,胸佩红花,面带本色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