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刘香香刚一进家门,就听到父亲和母亲激烈争吵的声音。 “就这么一床漂亮点的被面,你要干吗?一床被面多少钱,你知道吗?不就是 画了几只龙、几只凤,这算什么‘四旧’呢?再说,又有谁会到我们家来?就算人 家来了,人家难道还直奔我们家的床,检查一下我们家的被子吗?哪有你这样的笨 人呀?”这是母亲的激愤的声音,但因为怕别人听到,极力压着,有种变调的刺耳。 “我不管。这条被面上有这些龙、这些凤,这都是封建剥削的那一套,都是‘ 四旧’,那就都要破!”是父亲同样愤怒的声音,但也压抑着。 “没见过你这样的。上面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为上面做的事情还不够 吗?可你得到了什么好处呢?到现在还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科长吗?你这么卖命到底 是为了什么呢?没见过你这么傻、这么笨的!” “跟你这么觉悟低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我是觉悟低,我是落后,可是我知道,一床被面就是我们一家一个月的伙食 费呀!你能把我们的喉咙都封住吗?你能让我们把西北风当饭吃吗?要不是我这里 节省一点,那里节省一点,就你那么点钱——” “钱,你就知道钱!你的脑袋里就不能装一点其他的东西?如果没有新社会, 没有共产党,咱们老百姓是连命都保不住的,要钱有什么用?” “嚯!你真是会唱高调呢!我就知道,不管是哪个社会,老百姓到哪里,总要 有一口饭吃的!” “你,你——”父亲气得嘴唇哆嗦。他用手指着母亲的鼻子,好半天说不出话 来。 父亲脸上的青筋突然鼓出来,一跳一跳的。他一步奔到桌子旁,从抽屉里翻出 一把有些生锈的剪刀,冲到床上,扯过那条鲜艳的被子。母亲奔过去,不顾一切地 想揪住父亲操剪刀的那只手。可是,晚了,父亲已经把那床五彩缎子的被面,“哧” 地剪开了一条长口子。 “哇——”母亲一声哀号。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一 边哭,一边诉:“我不活了,这日子没法过啦,你剪吧,你把所有的被子都剪破吧, 你干脆放一把火把这个家烧了算了,呜——连我也是‘四旧’呢,你干脆把我也烧 死算了,我不活了——” 父亲握一把剪刀愣在那里。刘香香本来是坚决站在父亲那一边的,她觉得母亲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庭妇女,水平低,觉悟低。既然上面号召要破“四旧”,那么 一床被面算得了什么?从前那些人干革命可都是提着脑袋的呀!不过,母亲这一哭, 一诉,那种悲伤欲绝的神情,又让刘香香起了一点怜悯之心。想想看,母亲也真是 可怜啊,这些年来,她辛辛苦苦地操持着一个家,像只工蜂似的,绕着丈夫孩子打 转,自己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她已经从一个漂亮的少妇,变成了一个地道的 家庭妇女了,粗俗而臃肿,泼辣而能干。想到母亲从前那窈窕的身影,再看看母亲 现在这种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样子,刘香香只觉得自己的鼻子一阵阵发酸。 唉,这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真是像鼻涕一样,黏糊糊地甩不脱,让人烦透了 啊。正好厂里的集体宿舍空了张床,刘香香就申请搬进了集体宿舍。工厂,那还是 让人心情舒畅的地方。机器一响,人的目光反而能像湖水一样地安宁下来…… 仿佛是一夜之间,大字报便像白色的海水,淹没了一切。一个个惊叹号像一张 张错愕的脸。一个个大红叉像一道道流血的伤口。高音喇叭从早到晚都响着激昂的 口号,批判,砸烂,誓死,保卫……刘香香还没弄明白什么,工厂就停工了。轰鸣 的机器突然死一般地沉寂下来。随即工人们无端地就分成了两派,都摆出了势不两 立的架势。刘香香完全蒙了,不知道自己该参加哪一派,因为他们都说自己代表了 革命,都说对方是反革命。她回到家里,准备请教干过地下党的父亲。她想,父亲 见过那么多的斗争风云,应该能看明白这种形势的。可是,没想到,父亲并不在家 里。母亲疲惫不堪地告诉她,父亲好几天都没回来了,他走得非常匆忙,走之前只 顺手拿了几件衣服,说是要参加港务局的一个学习班,全封闭式的,不准对外联系。 但是学习班在哪里学习,要学多久,他都没有说。母亲一边说,一边浑身发抖。她 告诉刘香香:“我去港务局打听过了,没人告诉我你父亲去了哪里,局领导只是让 我要相信组织,说什么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这几天, 我一直为你父亲提心吊胆的,晚上都没合过眼呢。” 刘香香装出镇定的样子,好好地宽慰了母亲一番,然后才带着七上八下的心, 沮丧地回到了工厂。她反复对自己说,父亲肯定没事的,谁都知道他从前做过地下 党,也算是老革命了,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呢?父亲一直教育自己要听党的话, 这样的好人怎么会有事呢?不过,她对父亲的处境依然忧心忡忡的。 没有父亲的指点,刘香香不敢贸然参加厂里的运动。好在她年龄小,人缘好, 人家也没过分为难她,只是将一顶逍遥派的帽子扣到了她的头上。一贯积极上进, 已经是入党积极分子的刘香香,第一次对自己的革命之路,充满了迷茫和失落的悲 观——因为她已经完全糊涂,辨不清方向了。 一天傍晚,刘香香看到戴莲挺着一个大肚子,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前一点一点 地挪动,似乎在紧张地搜寻着什么。刘香香已经听说了,戴莲的那个麻脸丈夫也被 人贴了大字报,说是什么“集团”的成员之一。大字报中,还提到了戴莲,他们骂 她是只破鞋,让她滚回车间去劳动改造。刘香香看到戴莲长满蝴蝶斑的脸上,有一 双惊惧的老鼠似的眼睛。她已经从一个白嫩娇媚的瓷娃娃,变成了一只大腹便便的 灰蟑螂了。刘香香感到针扎一般的难受,可是她犹豫着,到底没有走上前去,和戴 莲说句话。现在,谁还敢跟戴莲说话呢? 几个月之后,父亲托熟人给母亲带来消息,说自己正在几百里之外的某个农场, 劳动锻炼。他让家里捎点衣服和食物给他。这样的消息,让全家人都喜出望外。深 深地松了口气。母亲更是激动万分,她双手合十地在胸口作揖,一个劲儿地念叨着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刘香香看着母亲脸上抑制不住的泪水,突然觉得,自己从 前似乎并不了解父母的感情。她想,这夫妻间的感情,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啊,恨起 来比仇人还仇人,好起来又比亲人还亲人,也许只有他们自己能够明白吧? 那天,母亲忙乎了一夜。她连夜做出了两大罐肉丁辣酱,热乎乎地,跟着一大 包东西,一起交给了来家的那个熟人。刘香香知道,母亲做的肉丁辣酱,是父亲平 时最爱吃的美味佳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