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样过了一个月,有天一个工友来,说是阿霞父亲的一个同乡终于告诉他一些 内情。原来阿霞这孩子是有病的,是脑子的病,不知是何时落下的病根儿,总之发 作起来是一时悲悲戚戚一时呼天喊地的。家里请过神,驱过邪,究竟也没有治好。 不过这孩子不发病的时候,是极好极懂事的。大家纷纷颔首称是,心情却都很复杂。 有人终于说,陈师傅这个人,把个有病的孩子送出来,怎么就放得下心来。又有人 说,万一出了事,这不是给人家找麻烦吗,看他老老实实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把 姚总给涮了。 这时候大家朝阿霞看过去,她正安安静静地坐着折纸巾。工友们嘴里说着他父 亲的不是,心里对这个小姑娘,却是越发地同情了。 跟着,这件事情的发展是阿霞自己不知道的。餐厅开了会,讨论过,还投了票, 最后姚伯伯拍板把阿霞留了下来。以后大家对阿霞都很留心,她不知不觉成了大家 心中的块垒。以后人们对她越发地宽容了,一些原则之于她也变成了无原则。这种 心情,往往是对弱小的动物才有的。 听到这里,我忽然明白,阿霞是幸运的,一个集体达到了怎样的默契,可以这 样给她宽容与照顾。 我也明白,杨经理之前说到阿霞“缺根筋”,也并非仅是象征性的,而是有所 指。我也明白,她让我不要告诉家里,无关自己,原来也是出于对阿霞的保护。 临走时,我说,经理,下午的事,我不会跟家里说的。杨经理摇了摇头,又叹 了口气,说,这件事大了,你不说,也自然有人会去说的。 自然有人会去说。 这个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但是姚伯伯的恼怒的确是空前的,在我印象里,他是 很少大起嗓门儿说话的人。可是这天下午,却有很激动的声音断裂着从经理室里传 出来,偶尔静下来的时候,是杨经理低声下气的申辩,然后又被更激动的声音淹没 了。 谁都知道,和客人当面发生争执是饮食行业的大忌。在食肆林立的湖南路步行 街上,姚伯伯的面馆经过这些时日的苦心经营,才算是站稳了脚跟,生意有了起色。 商场如战场,里面有多少明争暗斗,不为外人道。姚伯伯是个义气的人,却也有商 人的心计和手段,现在店里规模虽不算很大,也是当年挤垮了隔壁的“老巴子”川 菜馆,盘下了对方的店面扩建的。姚伯伯说过,开饭馆,最要紧的是声誉。“老巴 子”就是输在了声誉上。这一回店里出了这样的事故,在同行看起来,无异于自绝 生路。 姚伯伯终于黑着脸出来,眼睛在人群中扫视着,寻找着阿霞。阿霞远远地坐在 角落里,折着纸巾,眼神依然是涣散的。“阿霞”,姚伯伯这回的声音其实不大, 语气却很阴沉。阿霞远远听见了,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抬起头来,是个木然的表 情。她的手停住了,一张折好的纸巾还未放在箩里,也僵在了空中。 阿霞没有动。 “姚总”,是安姐温婉的声音。姚伯伯出其不意地转过头去,看见安姐用手护 着肚子,艰难地站起身来。“姚总,让我走吧。阿霞是为我,你留下她,让我走。” 她吃力地把手绕到身后,开始解着身上的围裙。解下来了,看着姚伯伯,脸色平和, 并没有上次险些被辞工时的悲戚神情。 姚伯伯依然虎着脸,吸了口气,说道,小安,没有你这样求情的。这不是谁代 替谁的事情,我这里不是收容所。 这句话说得很硬,一锤定音了。姚伯伯转身走回经理室,杨经理跟着进去了。 安姐有些焦急,愣了一愣,突然对我说,毛果,你去,你去跟姚总说。所有的 目光投向我。我看了一眼阿霞,她依旧木着,好像个局外人。 我敲开经理室的门,会计正走出来。姚伯伯看到我,语气温和下来。我的口才 原不是十分好,但终于还是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其中不乏一些恭维他以往仁政的意 思。 姚伯伯摇摇头,毛毛,伯伯总归都是个生意人。有些事情,人情是人情,原则 是原则,不能混在一处了,你还懂啊? 我自然是懂的。 来接阿霞的是她父亲,就是我没见过的陈师傅。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苍老。 黑瘦的一个人,不是健康的黑,很晦暗的颜色,从皮肤底下渗透出来。身形是佝偻 着,他本不算矮小,这样却也要抬起头来看人。脸上带着笑,是一成不变的,或者 说是以不变应万变的,讨好的笑。这大概也是他在磨难中历练出来的。我突然在他 身上看出了某种郑重的意味。头发是刚理过的,也许是在很便宜的理发店里理的, 理得参差,却的确是刚刚理过。穿了不合身的一件中山装,很干净地发着旧。一只 袖子底下,是空荡荡的。 姚伯伯很淡地和他客套了几句,他脸上堆着笑,神情却是木的。嘴里翻来覆去, 都是几句,说自己命不好,养了个死女子,姚总怎么都是自家恩人。说得多了,姚 伯伯倒有些尴尬,打断他的话头,说,你在老家过得还好吧? 他反倒沉默了。阿霞在他身旁拥住他,死死地扯住他那只没了手的袖子。突然 她抬起头,开了口,我爸,他没回老家。 陈师傅有些瞋怒地看她,阿霞和他对视着,却突然得了胆似的,说,我爸没回 老家,他在雨花台的工地帮人做工。我爸帮人做小工,一天十五块钱。 陈师傅伸出左手,巴掌重重落在阿霞的身上。他的脸羞红着,大家彼此心照不 宣,当时他让阿霞来顶工,是说自己失去了劳动能力,只有回老家去了。他是个老 实人,这对他而言,是个承诺。 他在阿霞身上一下下地打,下了狠力。我们却都看到了他手上的伤口,很深, 不规则的,有些还往外渗着脓,好像被腐蚀过,难以愈合了。 老陈,姚伯伯喝住他,口气和缓下来,你的手,手怎么回事?陈师傅听了,迅 速地把手藏到了袖子里,嘴里很轻地说,翻石灰,石灰咬的。石灰不好,结块了, 用手掰的,不打紧。 我们明白过来,工地上有些工具,他是没法使用的,他只有一只手。 他终于说,他现在依旧很难。儿子学校要交赞助费,钱不够,他只有出来做。 姚总给的几万块,都还了先前给老婆治病欠下的医疗费。他千不该万不该,对姚总 瞒下阿霞有病的事情。他不能再错下去,这就领阿霞走。 阿霞突然哭了出来,陈师傅又是重重地打下去,嘴里骂,死女子,又犯病了。 阿霞却拗了劲儿地拉住他,一边哭,嘴里清清楚楚地说,爸,我没病,你别让我走, 我能帮你挣钱。 陈师傅挣脱了阿霞,拎起她的行李,说,走吧,走了总归轻省了。 父女两个往外面走,阿霞突然变得很顺从,拉住父亲那只空荡荡的袖子,闷不 作声地跟上。 等等。姚伯伯叫住了他们,老陈,你这带阿霞到哪儿去? 老陈叹了气,说带到工地上去。自己做到月底不做了,回老家去。工地上都是 爷们儿,带着她不放心。让她一个病孩子在家里待着,还是不放心。 姚伯伯说,你把阿霞留下吧。我想好了,让她留在后厨帮忙吧。工资不少她的, 都是熟人,好有个照应。你钱挣得差不多了,就带她回去。 看到大家用惊奇的目光看着自己,姚伯伯有些自嘲地大声笑了。我想,这个朋 友爸爸是交得没有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