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一天,整个上午阿霞脸上都挂着喜色,旁人问她什么事,她也不肯说。到了 下午休息的时候,阿霞很神秘地告诉我,她弟弟到南京实习,要来看她了。 这当然是件好事情,我也为阿霞高兴起来。 到周末的时候,阿霞弟弟真的来了。工友们都有些意外,因为他和阿霞似乎并 不很像是姐弟两个。这是个瘦高的男孩,长得很文气,原本是个好孩子的模样。但 是他又挑染了很黄的头发,身上穿着时髦却廉价的衣服,这就使他多少显得不很本 分。他说起话来,目光游离,又有些和年龄不相称的世故神情。为了阿霞的缘故, 工友们和他客套着,他似乎有了厌倦的情绪。阿霞始终是很骄傲的样子,好像在向 众人出示一件宝物。大家也都知道这男孩子在他们家里的地位举足轻重,因此依然 保持着很客气的态度。 到了快晚饭的时候,杨经理说,阿霞,叫你弟弟在店里吃饭吧,我来请。阿霞 却说,不用啦,我要请弟弟吃“必胜客”。 阿霞说这话的时候很硬气,像是做了个很大的决定。众人就很迁就地笑。 阿霞说完,又拉住我说,毛果也去。 这对我是格外的礼遇,工友们就开始起哄。我就说,阿霞,你和弟弟去吧,你 们姐弟两个,肯定有好多话要讲,我在也不很方便。 阿霞说,你上次请了我。我一定要请你。我下次再单请你,又要多花很多钱, 所以要你一起去。 阿霞这样直统统地把自己的小算盘说出来,我就推辞不了了。 到了必胜客,阿霞直接地点了上次的锦绣大批。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品种,但 我知道阿霞是不会变通的,她是个实心眼儿的人。 已经落过单了,阿霞弟弟又突然说想要一杯卡布其诺,说是自己很喜欢喝的。 阿霞并不知道这是种什么饮料,服务生又来了,就支吾着说不出来。她弟弟有些厌 烦,抢过她的话头去,大声地说是卡布其诺。阿霞并没有不高兴,直说弟弟是见过 世面的人,是自己太土了。 阿霞极力想让气氛活跃些,就说了很多自己在城里的见闻。看到弟弟并不感兴 趣,就岔开话去,问他有没有去看父亲。弟弟说没有,不想去看。阿霞听他这样讲, 就沉默了。隔了下子就又说,还是去看看吧,爸都那样了,都是为你。弟弟就不耐 烦地说,是他自己要那样,告诉他不要再寄钱了。我和同学借钱交了赞助费,他那 样挣,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才凑得齐。 这样一来,姐弟两个话不投机,有些不咸不淡。她弟弟就和我说话,开始也是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通常的话题,英超甲A 之类的。他说这些的时候,用的是很刚愎 自用的语气,指点江山似的,这也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时常会有的。阿霞在一边只 是听着,脸上却显出了十分欣赏的表情,似乎都是她闻所未闻的见识。后来说起专 业,他知道我是学文科的,就很武断地说,文科多没前途啊。说完了,自己就把场 冷下来,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阿霞赶紧接上话去,说毛果是在N 大读书的 哎。这样一来,他就又改变了态度,变得很向往了,说N 大是全国重点啊。他们这 回实习,要在N 大听一个月的课。然后又说,他们学校,明年会有几个到N 大进修 的名额,他在班上的名次是很靠前的,估计是没有问题。问我能不能帮他打听一下 课程的安排。我说可以,他就和我互留了联系方式。 到快要吃完的时候,阿霞弟弟说想要尝尝火焰冰激凌。这是这一季新上的甜品, 价格是很贵的。我有些担心,问阿霞钱够不够,说我来请你弟吃吧。阿霞忙说,够 的够的。说的时候很自豪,又问她弟弟还想要吃什么。 到了付账的时候,阿霞掏出的都是些零票,好像是攒了很久了,但数目的确是 够的。 送她弟弟走了,阿霞一路上仍旧欢喜着,说原来大学生都喜欢吃“必胜客”。 到后来姚伯伯和爸谈起我打工的那几个月,说是店里的多事之秋。这话说得是 没错的。 工友们也说,似乎在之前很长的时间里,也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这天晚上快打烊的时候,杨经理走过来,用很低的声音跟我说,毛果,去把店 里的人帮我叫齐。 她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很阴郁的口气。在我的印象里,杨经理似乎总是和颜 悦色,处变不惊的。她看出了我的诧异,就低声地补了一句,店里丢了钱。 人叫齐了,杨经理就说,今天上午她从银行取了七千块。因为一时匆忙,就交 给前台的收银小张,亲眼看着小张锁进了抽屉里。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小张告诉她 钱不见了。因为怕影响店里的生意,她一直没有声张。看现在的情形,偷钱的左右 不过今天当班的人。她说,大家平常相处得这样好的,她不想报警。谁拿了钱,心 中有数,私下里交给她,或者可以既往不咎。 遇到这种事情,做没做的,似乎都在心里发着虚。工友们一个个的头都低下去。 王叔狠狠地把手上的烟头往地上一掷,说,×,手脚这样不干净的,去偷金陵饭店 哎,跑到我们小店里来作怪。 收银台的小姑娘嘤嘤地哭起来,因为这个人要是查不出,她就要承担很大的责 任了。这时我后面就有人小声地说,其实对这个新来的女孩子,却是最不了解底细 的,监守自盗也未可知,或者她就指望着店里网开一面呢。 杨经理叹了口气,说,你们都好好想想,我也不想为难谁。 这时候阿霞站起来,说,我知道是谁拿的。 大家朝她看过去,她的脸又是涨红的,很激动的样子,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不待人问她,她转身朝更衣室跑过去。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个饭盒,打开 了,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钱。 饭盒是安姐的。 一瞬间,大家的心情变得很复杂。事情解决得太过利落,如释重负了,又觉出 这件事情有了不寻常的性质。有人终于说,阿霞,不是又犯病了吧? 阿霞依然涨红着脸,不说话。 沉默了一阵,有人又说,阿霞,安姐平常对你最好哎。 这一幕在我看来是奇异的了,是非的界线忽然变得很模糊,人们的立场微妙地 游移,失去了标准。 安姐终于站起来,说,是我拿的。 她说,你们不要怪阿霞。这钱我拿了,就没准备还回去了。我是没有脸在店里 待了。经理,你做个好人,让我走吧。 她又看了阿霞,说,阿霞,姐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你自己要好好的。 阿霞是很漠然的神情。 杨经理说,你走吧。今天晚了,明天来领这个月的工资。她又对大家说,今天 的事,不要说出去。小安家里难,恐怕还是要在别家的店找工做的。 安姐很感激地看了杨经理一眼,走了。 大家看安姐大着肚子,蹒跚地消失在夜色里头,都觉得有些凄凉。 再回头看阿霞,目光就很隔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