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走以后,阿霞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原来,安姐流产以后,连生育能力也失去了。她那个混蛋老公,就以此为借口 要和她离婚。后来知道,她老公早在外面有了姘头,是个很有家底的女人。先前种 种对她的刁难,都是蓄谋已久的。安姐虽然很不忿,心底却还很爱这个男人,狠不 下心来和他离,自己寻了短见。终究是没有死成,就这么拖下去。她老公其间又给 她很多折磨,手段残忍,竟是怀了报复的心理了。谈起这个男人,谁都说是得而诛 之,然而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似乎又奈何不得。 有一天传来消息,说这个男的被人砍伤了,这是大快人心的事。又有消息传来, 说砍他的人竟然是阿霞。 后来听说,阿霞做这件事情,竟是事先就有了缜密的计划。她有次跟踪了这个 男的,摸清了他姘头的住处。有天晚上,就带了把菜刀,等在门口。等了整整一晚 上,那男的醉醺醺地回来了,她上去就把他给砍了。她下手时,是朝死里砍的,可 毕竟是个女孩子,只是把他的肩胛砍成骨折而已。不过,整只耳朵是被她砍下来了, 阿霞竟把那只耳朵剁得稀烂。这么着,该是没有女人会看上他了。 阿霞做完这件事,就近找到个派出所自首了。王叔说,她在局子里,只是反反 复复地说一句话。 她说,我有神经病,神经病杀人是不犯法的。 听到这里,我心头狠狠地痛了一下。 王叔说,后来杨经理去做过一个笔录。回来说,霞子被送到了一个拘留所。过 了两个月出来了,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他又想起什么来,说,杨经理上次去,回来讲阿霞留了样东西给你。我给找出 来了,你等着。 王叔返身去了更衣室,再出来,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仔细看了,是一个菠萝, 用很多的一分钱的纸币折叠拼接出来的,手工精致,有些乱真了。因为这些纸币都 是崭新的,颜色也很光鲜,黄灿灿的。然而,在果蒂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缺口。 王叔叹了口气,说阿霞花了好多力气在上面,到底还是没折完,你好好拿着,不要 让它散了。 回家后,我找出阿霞弟弟的电话,打过去,已经是空号。 又过去了一年,阿霞弟弟有天打来了电话。他说,他们学校去N 大的名额,都 被有关系的人占了。他被别人挤掉了。他问我家里在N 大的某专业认不认识人,能 不能托到关系。 我告诉他不认识。他有些失望,就想把电话挂了。 我问他,你姐姐怎么样了? 他说,结婚了,男的也是个脑子有病的,跟她很般配。 我有些错愕,说,你姐对你很好,你怎么这么说她? 他冷笑了一下,说,好?我怎么没觉得。别人家里人都会给小孩作打算,通路 子,我家里的就只会给我找麻烦。她砍了人,还是我去找人从局子里捞出来的。 到了快毕业的时候,我去了电视台实习。爸有个同学老刘在台里做副台长,去 了就把我安排到新闻部。 新闻部经常有去一线采访的机会。我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当年的抗洪抢险专题, 就跟了车去一个沿江的郊县采访。这类专题,惯常是有些歌功颂德的意味。到了地 方,采访的,也都是当地的头头脑脑。这样打着哈哈大半个上午过去了,也并没有 意思要去抗洪的现场。我问主任,他就说,今年汛期短,现在其实已到了抢险的尾 声,去了也未必拍到好题材,要用的时候,自会把以往的实况录像切来应景。 到了中午,政府的领导亲自出面款待,内容又是很丰富的。一桌都是大碗大盏, 似乎并不是这个贫困县拿得出的气派。觥筹交错之后,县长跟秘书示意了一下,秘 书拿了一沓信封出来,只是往采访队人手一封地塞,嘴里说着辛苦辛苦。 到了车上的时候,主任掂了掂那信封,似乎很满意地说,说他们穷,我看这一 包一个K (一千元)总是有的。 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红包,红包的厚度决定着歌功颂德的分量。有个实习生把 自己的掏出来,恭恭敬敬地递给主任。听说这好像也是行内的规矩,实习生都要把 红包交给带队的老记者。 我正想如法炮制,主任却拦住,说,别,别人要孝敬也就罢了,你的我却不敢 要。你是刘总的人,算我提前给你压岁钱吧。 这时候摄像突然对主任说,还是去趟江边,要去拍几个水位标尺的镜头。主任 说也行,车就往最临近的一个乡开过去。 这个乡的路况是很不好的,处处都是泥泞。到了临江的村子里,车子开着开着, 竟然抛了锚。全队人就扛着器材下来走。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出来看热闹。我也就跟 着东张西望。 突然,似乎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并不见相熟的人。 “毛果!”这回是听清楚了。我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个身形矮胖的女子,正倚 着门站着。 我细细地认了认,是阿霞。 是阿霞。阿霞怯怯地看着我,看到我有了响应,眼色就有些兴奋起来。我快步 朝她走过去。 阿霞比以前又胖了很多,是有些臃肿的胖了。还是以往的娃娃脸,神情上却起 了很大的变化,变得粗粝了。头发留成长的,在后面用个晶亮的塑料卡子夹着,身 上是件男人西装改成的罩衫。因为天热,敞着怀,里面的小褂,磨得有些稀薄了。 这样的打扮,是毫不避忌男人的,阿霞已全然是个村妇的模样。 她问我怎么来了这里,我对她说了。再问她的情况,她只是说,反正还能过就 是了。 跟我说话的时候,她手里没停下,打着毛线,似乎在编织些小孩的衣物。看我 在看,就对我一扬,说,呵,生了个赔钱货,女的,也不知道将来是呆是傻。 她说她爸去年死了。好久没见她弟弟了,给她爸奔丧的时候来了一次,以后就 没见到,听说是在南京城里找到了工作。 阿霞说,我就知道他会有出息的。 这时候屋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就有很苍老的女人声音唤着阿霞。阿霞进去了, 出来抱着个很小的婴儿。我刚想看一眼,阿霞撩起衣襟就给那孩子喂起奶来。我不 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阿霞就笑了,说,毛果,你看你,还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这时候,听到采访队的人喊我。我说,阿霞,我走了。 阿霞头也没抬,嘴里说,什么时候碰到店里的人,就说你见到阿霞了。 我走了几步,又折过身,把口袋里那个红包塞到阿霞手里。我说,给孩子买点 东西。阿霞没有推辞,接过来,顺手塞进了口袋里。 我踏着泥泞向江边走过去,阿霞远远地在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