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由于瘸了一条腿的缘故,顾三爷一辈子都是单身一人过日子。现在,有这么多 的孩子陪在他的身边,他幸福得胡子都在一抖一抖地笑呢,把一张核桃皮般的老脸 笑成了盛开的山菊花。这一辈子,他吃够了身体残疾的苦头,对这些身有疾患的孩 子,他便更多了几分的怜惜。他觉得这些孩子就像羊羔羔和獾仔仔一样,都是神的 造物,要多多地疼爱他们呢。顾三爷原本想要多带孩子们几年的,他还有好多东西 没有教给孩子们哩。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第三年的初冬时节,顾三爷却突然离 开了孩子们。 那时候,大雪还没有封山,顾三爷领着孩子们,想赶在下雪以前多采一些野果 子,做孩子们课间的嚼头。有一天,他们在一道岩壁旁发现了一株红红的醉浆果。 由于经了霜的缘故,那果子红得发紫,看了叫人馋涎欲滴。但,因为地处险要,采 摘不便,很难近身,顾三爷只好眼睁睁地带着孩子们离开了。然而,孩子到底是孩 子,一边走着,一边回头恋恋不舍地望着那红艳艳的果子。看着孩子们贪馋的眼神, 顾三爷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把孩子们安置到一个安全地带以后,他一个人回 来采摘醉浆果。谁知,刚采了几颗,顾三爷就一脚踏空,毫不防备地跌到了崖壁下。 看着向崖壁下一路滚去的顾三爷,孩子们一下子全都吓傻了,继而本能地哭喊 起来。萝卜虽然是个憨子,但到底身手敏捷,他一边喊着,一边第一个冲下山崖去。 名叫土豆的小侏儒比别的孩子大几岁,首先灵醒过来,一路哭喊着飞奔回村子里叫 人去了。剩下的几个孩子也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向山崖下奔去。当孩子们赶到顾 三爷身边的时候,顾三爷已经不会说话了,只是微眯着一双眼睛,痴痴地望着围拢 在他身边的孩子们。孩子们左一声右一声地叫着:顾三爷,顾三爷!听着孩子们急 骤的呼唤声,顾三爷的嘴唇轻轻地嚅动了一下,脸上现出一抹慈爱的微笑,然后, 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村里人赶到的时候,顾三爷的身子已经差不多僵硬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 回村里,穿上寿衣,殓进棺材里,然后埋在了距村子十里开外的岭坡上,那里是顾 家祖宗的老坟场。 顾三爷走了,再也没有人教孩子们识字念书唱儿歌,也再没有人给孩子们讲故 事了。然而,孩子们牵了小牛犊或是羊羔羔出来吃草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聚 拢到核桃树下的小学堂里:他们用过的石板和木墩墩还在,屋角的炉塘还在,炉塘 旁边那个为獾仔垒的小窝窝也还在。然而,他们的顾三爷却是不在了。好长一段时 间里,孩子们都无法接受顾三爷的离去。他们下意识地到处寻找,天真地幻想着, 顾三爷是躲起来跟他们捉迷藏哩。他们寻啊、觅啊,然而,哪里都没有顾三爷的影 子。寻不到顾三爷,他们便日复一日地守候在核桃树下,迟迟地不肯离去,有时候 一等就是一整天。 大人看孩子们可怜,只好一而再地直截了当告诉孩子们:顾三爷死了。以前孩 子们对“死”基本上没有什么认识。现在,他们渐渐地懂得:“死”就是到一个很 远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了。这个事实虽然很残忍,然而,大部分的孩子还是 慢慢接受了,不能接受的只剩下一个人:那个名叫“萝卜”的智力残障孩子。 萝卜这孩子命苦,一生下来脑壳子就坏掉了。十几岁的时候,又父母双亡。一 个傻孩子,四不沾、八不靠的,活得跟孤魂野鬼差不多。村里人这个给他一只馒头, 那个给他一块地瓜,他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地挨着,进了顾三爷的学堂,才算过 了几天知冷知暖的好日子。别的孩子放学回家时,顾三爷总是把他留下来,和自己 搭帮吃饭睡觉,就像爷孙俩一般,他对顾三爷更是特别地依恋,一时半刻都不舍得 离开。现在,突然之间见不到顾三爷了,他着急得坐卧不宁,如同吃奶的孩子突然 失去了娘亲一样。 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烦躁不安地四处走动,饭不肯吃、觉也不肯睡,失魂落魄 地从村东游荡到村西,又从村西游荡到村东。像瞅地猫一样,这里瞅瞅,那里瞧瞧。 村里人告诉他说:不用瞅了,顾三爷死了。他听了却是无动于衷。显然地,他根本 不明白什么是“死”。后来,他就突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旮旯。一个傻 子,又没有亲人,不见了也就不见了,大家也没怎么在意。以前他也走失过,过一 段时间自己就回来了。这时节,村人的注意力全被一个可怕的“鬼”吸引了去。 闹鬼的事情是从刘老四那里传出来的。刘老四是个老豆倌,专门收了豆子磨豆 腐。黑下里把豆腐做好,白天里担到集镇上去卖。由于集镇在几十里以外的埠子上, 他卖完了豆腐以后,往往要披星戴月地赶了夜路回家。有一天,他比往日里回来得 更迟一些,走到村后的岭坡上,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黑漆漆的鬼影子端端正正地坐 在顾三爷的坟头上。他吓得一路狂奔回村里,鞋子都跑丢了一只。 以后,又有几个人黑下里在村后的岭坡上见到了鬼。说那鬼披头散发、张牙舞 爪,状如妖魔,时而在山林里狂奔,时而一动不动地蹲着,夜半时分还会发出凄厉 的怪叫声。那叫声像悲伤的狼嗥一样:呜——噢噢噢,呜——噢噢噢,连山里的鸟 兽听了都惊悚不已,纷纷飞逃。村里一时间闹得鸡犬不宁、草木皆兵,而且那鬼故 事也越传越神奇。后来,实在闹得风声鹤唳、不可开交了,村长只好带了一些胆大 的年轻人去捉鬼。半夜里,随着披肝沥胆、撕裂长空的一声哀号,鬼影子如期出现 了:大家点着火把一看,那“鬼”村里人都认识。他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了多日的 萝卜。 萝卜显然是把顾三爷的坟头当作了自己的家。他弄来一些秫秸秆子堆在坟头旁, 做成了自己的窝。在窝里还有他吃剩下来的红薯头和野果子。他白天里出没在山林 里找吃的,夜晚便宿在坟头上陪伴顾三爷。实在情不自禁、想念得慌了,便扯开喉 咙号叫几声,可能是在呼唤顾三爷回来吧。由于寒冷,他的手指和耳朵上都冻出了 结疙瘩连片子的冻疮,有的还化了脓结了痂,看上去惨不忍睹。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以睡在死人的坟头上呢?大家责骂了他一通,然后把他强行 拖回了家。然而,没过两天,他就又不见了。不用说也知道,他还是去了顾三爷的 坟头上。大家只好再一次地把他拖回家。时近腊月,天气一日比一日地寒冷,眼见 得大雪就要封山了。顾三爷的坟头位于高高的岭坡上,在寒风肆虐下,无遮无挡的, 不把他拖回来,夜里下了雪,他说不定会被冻死的。真冻死了,谁负责呢? 村长恼了,气急败坏地提着他的耳朵告诉他:顾三爷死了。你再怎么守着他也 活不过来!妇女主任则语重心长地哄劝他:孩子,顾三爷早已经死掉,埋进土里, 变成一只地瓜了。你就是守到猴年马月,他也不会出来跟你见面了。村治保主任是 个急性子的年轻人,他早就对萝卜不耐烦了,恶狠狠地吓唬他道:你守在这里吧。 到半夜里,顾三爷变作一个厉鬼出来,非掐死你不可。村里的小学女教师循循善诱 地教导他:萝卜,你知道什么是死吗?死就是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说话不会走 路了。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有的轻如鸿毛,有的……一个傻子,跟他讲什么鸿毛 泰山,那不是对牛弹琴吗?没等女教师说完,村长就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直截了 当告诉萝卜说:死就是钻进地里,再也不会爬出来了。 然而,事情却是出乎意料地棘手:萝卜由于是个傻子的缘故,无论人们讲什么 道理给他听,怎样地威胁和恐吓他,他都油盐不进、刀枪不入,根本不明白什么叫 “死”。他固执己见地认定:顾三爷是躺在土里睡觉呢,睡醒了就会出来跟他说话 了。兔子、松鼠还有蛇,到了冬天不是都要躲起来睡大觉吗?他一意孤行地守候在 顾三爷的坟头上,寸步不肯挪窝。把他拖回来一次,他逃跑一次。拖了几回以后, 大家就都不愿意再拖了。这么冷的天,待在屋子里还不受用哩,谁愿意老往深山野 地里跑呢?顾三爷的坟头距离村子好几里远呢。再说,傻子又不是小孩,十七八岁 的壮小伙子,不仅力气大得很,而且壮得如同一头牛,两三个人都拖不动他。 拖不动就不拖了。村长命人扛来了许多的秫秸秆子,就在顾三爷的坟头旁边替 萝卜搭起了一个严严实实的窝棚。然后,又动员大家给他拿了一些吃的来,这样, 萝卜就不至于冻饿而死,村里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后来日子一久,人们便渐渐地把 他忘了。俗话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屋里屋外、远愁近忧的,各自都有一摊 子的事务要忙活,谁会整天惦记着一个傻子哩? 冬去春来,仿佛只是一恍之间,几个月的光景就过去了。村长的老娘害有寒痨 症,每到春天就要发作。有一天,村长偶然到村后的岗坡上去为老娘采挖药材,忽 然心血来潮地想去顾三爷的坟头上看看。于是,便穿过几片山林走了过去。仔细一 看,他吃了一大惊:只见顾三爷的坟头上结满了肥肥壮壮的南瓜。那些南瓜一个比 一个大、一只比一只圆。有的像牛头,有的如同羊肚子。萝卜正弯着腰低声呢喃着 跟南瓜们说话呢。他无限怜惜地抚摸着一个南瓜说:顾三爷,你渴了吗?不等南瓜 回答,就给它浇上满满一碗水。浇完了,他又捧着另一只南瓜问:顾三爷,你饿了 吗?然后,就拿一些羊粪蛋子埋进南瓜的根部。 显然,这些南瓜全是萝卜种出来的,在他的眼里,坟头上结出来的这些南瓜就 是顾三爷。顾三爷终于从土里钻出来,跟萝卜见面、跟萝卜说话了。这真叫做功夫 不负有心人。村长看看低头忙碌的萝卜,再看看那些圆滚滚胖乎乎的南瓜,好半天 说不出一句话来。末了,低沉地叫了一声:孩子。眼睛就慢慢地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