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刘是派出所的警察,比老齐大两岁,五十二了。腊月初四的早晨,小镇发生 了一起案子,兴发刨花板厂厂长郭大头家的仓房被盗了。虽然丢的东西不多,但郭 大头非常在意,认为这个贼有来头,因为仓房里大米白面豆油猪肉应有尽有,贼只 偷了他一袋面,一条肉,好像有点警告的意思。郭大头想知道是谁在算计他,因而 报案的时候许诺派出所,如果能尽快破案,他就给每个干警发两坨带鱼,作为年礼。 这案子落到老刘手里,不出三个小时就破了。原来现场留下的脚印很清晰,是 老式的大头鞋印,四十三码左右,三接头的,如今几乎没人穿了。老刘知道,过去 山场的伐木工才穿这种鞋。现在封山育林了,木材开采量逐年减少,大部分山场撤 并了,伐木工要么失业,要么转产干别的去了,所以在布基兰,这种鞋快绝迹了。 老刘循着留在雪地上的鞋印,一直跟踪到镇南头公共厕所前的十字路口。奇怪的是, 到了那儿,大头鞋印消失了。老刘把交叉着的小路仔细看了,再没发现那种脚印, 看来贼到了这里以后,意识到留在雪地上的鞋印是不安全的,采取了保护措施。老 刘蹲在公厕前,抽了棵烟后,心想贼如果是有预谋的,那么他会换上另一双鞋回家, 让线索彻底中断;可如果贼是突然醒悟的,情急之下,完全有可能脱下鞋,赤脚行 走。老刘再一次察看十字路口,果然发现了两行与众不同的足迹,它们没有鞋的禁 锢,是真正的脚印!那脚印一行深重,一行清浅,老刘根据它们的特征和所指的方 向,判定贼是用左肩扛着那袋面,因而左侧的脚印灿烂,右侧的朦胧。老刘顺着脚 印,寻到别雅山下。那儿的两幢土房,是镇子里最破的,板夹泥的墙体已经下沉, 房顶的油毡纸也老化了。住在这儿的,多是盲流。他们夏天采山,打鱼,冬季则在 镇子里打零工。脚印最终指向一座破败的门楼,门楼下吊着两扇对开的木门,一扇 关着,另一扇因为上头的合叶掉了,中风似的,侧歪着身子。老刘进得院子,只见 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正佝偻着腰整理废品,地上堆着废纸盒、空的易拉罐和矿泉水 瓶。那男人面色萎黄,胡楂儿上挂着霜雪。他见进来的人穿着制服,便打起了寒战。 老刘说:“你是个左撇子吧?”那人“嗯”了一声,老刘又说:“脱了鞋从公共厕 所光着脚往回走,有三百来米吧,是不是冻伤了脚?”那人又“嗯”了一声,眼里 泛起泪花,转身回屋了。 老刘跟进屋,恍如掉进了冰窖。虽然太阳已经很高了,可玻璃窗上的霜花还没 融化。屋子不大,两个小间,外加一个灶房。灶房里戳着三口缸,一大两小。大的 是酸菜缸,小的是咸菜缸和米缸。老刘把每个缸盖儿都拉了一下,发现酸菜还剩多 半缸,咸菜是小半缸,而米缸快见底儿了。进到东屋,见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床头 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叠得整齐的被子上放着一个暖水袋。桌上摆着一盏台灯,一 摞书本和一块没啃完的萝卜。老刘转到西屋,第一眼就扫见了床底下搁着的一双笨 头笨脑的大头鞋,老刘指着鞋说:“四十三码的吧?”那人点了下头。老刘又问: “以前是伐木的?”那人说:“在贮木场开绞盘机来着。”说完,出了屋子。不一 会儿,他喘着粗气,拎着一袋面和一条猪肉进来了,他把它们放到地上,扑通一声 给老刘跪下了,耷拉着脑袋说:“求求你别抓走我,我把东西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我家豆瓣才十三岁,我进去了,他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呀。” 这个贼叫刘志,鹿蹄沟人,三十八岁,可老刘觉得他满面沧桑的样子,像是五 十岁了。刘志以前在鹿蹄沟贮木厂工作,六年前林场精简人员,他下岗了。他和老 婆开了个豆腐房。四年前,鹿蹄沟来了个做木材生意的商人,他爱吃豆腐,刘志的 老婆每天都去他的住处送豆腐,一来二去,两个人有了私情。商人离开鹿蹄沟时, 这女人抛下丈夫和儿子,跟着跑了。从那以后,刘志只要山门,碰见他的人都会开 他的玩笑:“刘志啊,你是真冤啊,人家一吃,吃了你两种豆腐啊!”刘志受不了 这羞辱,带着儿子,投奔布基兰的哥哥刘同来了。刘同是筷子厂的工人,老婆一身 的病,孩子刚上大学,他自己又贪酒,所以根本接济不了弟弟。刘志花了一千块钱 买下南山这两间破旧的平房,跟儿子住了下来。这几年,他风里雨里的,蹬三轮, 打鱼,采山,捡废品,该吃的苦都吃了,与儿子相依为命。儿子豆瓣学习好,又懂 事,放学后常帮着父亲捡废品。所以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却也温暖。谁料夏末,刘 志遭了场灾,得了急性阑尾炎,术后第六天,刚拆完线,他就下河打鱼了,致使伤 口感染,不得已又回到医院,这两年辛苦攒下的那点钱,一家伙都被病给卷走了。 他囊中羞涩,所以入冬以来,人要吃的粮食和火炉要吃的煤,全都吃紧了。他一天 只吃两顿饭,火炉只在做饭的时候才点着。人的肚子空落落的,屋子冷飕飕的。进 了腊月后,刘志想着不能让儿子过年吃不上顿饺子,就动了偷窃的念头。 老刘问刘志:“郭大头家的仓房那么多好吃的,你怎么只偷了一袋面,一条肉? 是拿不动吗?” 刘志说:“我想着这些东西过年包饺子绰绰有余了,就没拿别的。还有,我以 为有钱人家丢这点东西,就跟掉了根头发丝似的,算不得什么,不会报案的。” 老刘又问:“你儿子知道你偷东西的事吗?” “哪能让孩子知道呢,那样我还有什么脸当爹!我是趁他睡熟了,凌晨两点来 钟,偷、偷的。”刘志说到“偷”字,突然结巴起来,他别过脸,哭了。 老刘没有抓走刘志。他离开他家,一路趟着罪犯的脚印往回走,把唯一的线索 搅浑了。回到派出所,他向所长汇报,说是案发现场除了留下的大头鞋印,再没有 其他的物证。而那串脚印,在中途就消失了,所以无法判断贼的去向,再加上没有 目击证人,估计这个案子很难告破。所长一挥手说:“破不了算了,一袋面一条肉 的,不是吃不上喝不上的,谁偷这个?郭大头悬赏的每人那两坨带鱼,咱也不稀罕! 他那么有钱,平时要是多接济点穷人,能遭贼吗?” 就为了这番话,那天晚上,老刘把所长请到顺吉客店,痛痛快快地喝了顿酒。 酒后,趁着粮油店还没关门,他买了一袋大米,一桶豆油,用自行车驮着,送到刘 志家。昏暗的灯影下,刘志和儿子正围坐在灶台前,一人擎着一只海碗,喝着菜粥。 那个叫豆瓣的孩子,老刘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很单细,是个豁牙子,左脸上长着一 片姿态妖娆的癣,看上去像挂着一幅地图。大约家中不常来人的缘故,他看人时有 点怯生生的。老刘一进来,他就把自己坐着的板凳拎起来,递给他,唤客人坐。 老刘没坐,他放下米和油,对刘志说:“正月没事,领着豆瓣去我家串门去吧。 我家就在派出所后身,把东头。”说完,怜爱地抚摩了一下豆瓣的脑门,走了。 老刘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谁料第二天上午,九点来钟,他刚上班,刘志竟然 来了。他穿着大头鞋,黄棉袄,光着头,面色苍白,瑟缩着,用左手提着一个巴掌 大的布口袋,见了老刘,哆嗦着递上口袋,老刘狐疑地抻开袋口,一看,里面竟然 装着三根血糊糊的断指! 原来,刘志用左手剁掉了自己右手的三根手指:二拇指、中指和无名指。他说 只有这样,才能洗心革面,报答老刘的恩情。本来不想让它水落石出的案子,经刘 志这一折腾,无人不晓了。 布基兰镇医院,只有一名外科医生,姓闵,本已退休了,但因为没有年轻医生 愿意来布基兰接替他的工作,医院只好把他返聘回来。闵医生能做的手术,无外乎 阑尾切除、胆囊摘除,以及外伤缝合的小手术。痔疮手术他也能做,但他嫌做了那 手术后,他总要恶心两天,所以坚辞不做。镇医院的外科,不像内科和儿科那么忙 碌,很清闲。闵医生常常是上午十点钟上班,午后三点多就回家了。在班上,他也 一副老爷的派头,夏天摇着檀香木的扇子,用透明的玻璃杯沏着菊花和枸杞,滋润 着五脏;冬天则把着盏紫砂茶壶,慢慢地品着乌龙茶。他懂得养生,烟酒不沾,所 以即使六十多岁了,鬓角还看不到白发。布基兰的人,对他印象都不大好,除了不 信任他的医术外,还因为他死了老婆后,入夜常去小西天取乐。人们都说:“六十 多的人了,还好那个,不要脸!” 老刘看着刘志的断指,气得七窍生烟,数落他:“你一个靠力气吃饭的人,断 了手指,就是断了生路,愚蠢啊!”老刘不由分说,提起装有断指的口袋,拉着刘 志要去医院,可刘志说什么也不去,说是右手有大拇指和小拇指把持着,跟刘备拥 有了关羽和诸葛亮一样,文武双全,可以畅行天下了。老刘不得不用武力,和另一 位警察,强行把他拖到医院。 一般来说,断指再植,不能超过六小时,而且要求肌肉、血管和神经没有完全 断裂,这样,成活率才高。虽然刘志的断指离体时间较短,可闵医生从来没有做过 这样的手术,因而看着断指,就像看着一道解不开的题,一脸迷茫。老刘见他退缩, 就说:“你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不成,也怪不得你。”闵医生说:“我不能给他 做,要是失败了,我这一世的英名,还不得毁在一个贼手里?”老刘想:“你一个 比屠夫高明不了多少的医生,有个屁英名?”但嘴上还得鼓励他,说以他的妙手, 定能让刘志的手指起死回生。闵医生这才不情愿地给刘志的伤口清创,开始了再植 手术。他用了三个小时,缝合肌腱和神经,重建血循环,闭合创口,将三根断指接 上了。第二天,刘志的断指有了知觉,第三天,中指能微微颤动了,连闵医生都认 为奇迹出现了,谁知风云突变呢。 老齐站在路灯下,想起老刘上午对自己说的话,心底起了寒意。刘志的哥哥刘 同,竟然跑到派出所去闹,说是刘志的三根手指要是活不成,老刘应该对弟弟进行 伤残赔偿。按照他的逻辑,饶恕是最残忍的刑罚,老刘正因为施用了这看不见的酷 刑,才害了刘志。埋怨老刘的,除了刘同,还有郭大头。他说:“案子本来破了, 愣说没线索,害得我睡不安稳,买来两条大狼狗看家护院,这不是糟践人吗?你们 不抓贼也行,悄悄把实底儿告诉给我啊,省得我担惊受怕的,连过年的心思都没了!” 冬夜的布基兰是安详的。如果是晴天,又有月亮的话,你能看见滴拉恰山和别 雅山上的条条雪痕。滴拉恰,是鄂伦春语“太阳神”的意思,而“别雅”,指的是 “月亮神”。七八十年以前,游荡在这一带的,只有以狩猎为生的鄂伦春人,所以 这里的山脉、河流,大都是鄂伦春人命名的。他们起的名字,充满了神性色彩。比 如布基兰,按照云娘的说法,是由她曾做过萨满的父亲给起的。萨满,是部落的神, 他们穿上神衣,通过做法,可以上天入地,为人除病消灾,脱离苦难。“布基兰” 指的就是缀在萨满神衣上的饰物,它用铁片制成,状如小喇叭,据说可以招财祈福。 汉族人进驻以后,森林大开发开始了,很多地名都被说成有迷信色彩而被抹去了, 改换成“红卫、战辉、兴林”一类的,但布基兰的地名却沿袭下来,它周围的山脉 的名字也留了下来。 老齐想起布基兰地名的由来,不由得仰天长叹,说了句:“这儿不是神衣上的 小喇叭吗,今晚就让它给咱吹个响吧,让快车在这儿停上一分钟!”说完,低下头 来,跺了跺脚。腊月里,在户外站上一刻,脚就会冻得发木,得活动活动。 老刘终于大踏步地来了,他走路始终保持着警察的作风,干练迅捷。 老齐用脚踢了一下路灯杆,说:“怎么没换下制服?又夜班?” 老刘气喘吁吁地说:“镇政府门前的那两盏大红宫灯,昨晚丢了一盏,把孙镇 长气疯了,说是竟敢偷到他眼皮子底下,胆大包天!这不,为这事儿,我今儿得加 夜班。后半夜那趟慢车进站时,我得去查验上站的旅客携带的物品。” “一盏灯笼,至于吗?”老齐说,“又没撬金柜,他干吗抓肝挠心、兴师动众 的?” “所长偷着跟我说,这两盏红灯笼,是一个算命先生指点孙镇长挂在镇政府门 前的。说是只要灯笼没事,保他鸿运当头。这灯笼挂了整四年了,孙镇长人旺运旺, 听说过了年,就要提拔到县里当副县长了。丢了灯笼,就跟挖了他一只眼一样,疼 得他直跳,把打更的老张头给开回家了,说他老眼昏花的,只知道睡,连盏灯笼都 看不住,属猪的!” “我看呐,这是哪个小孩子淘气,偷回家玩儿去了。”老齐说,“要不就是孙 镇长整天耀武扬威的,有人看不惯,偷盏灯笼解解气。” “你说得在理。”老刘说,“他们也真傻,说是偷灯笼的人不敢在布基兰点, 肯定要把灯笼转移出去,恨不能在每个路口都设下卡子盘查,看来真把灯笼当作神 灯了!要真像你说的,偷灯笼的人就为了给孙镇长点颜色看看,我看人家早把它填 到炉膛里,一把火烧了,哪儿找去啊!” 老齐说:“就是啊,你今儿就在这儿消停地喝酒,管它灯笼不灯笼的呢。” 老刘擤了把鼻涕,说:“反正我也得送刘志上那趟慢车,既然到了车站,顺便 查查吧,也算是给所里一个交代。”说完,跟着老齐进了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