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云娘把埋藏在心中七十多年的隐痛说了出来。 云娘九岁的那年秋天,跟着父母在鹿蹄沟一带游猎。一天早晨,母亲领着她在 林子里采蘑菇,遭遇到黑小子。黑小子大概太喜欢那片鲜美的蘑菇了,它不能容忍 有人争食,于是朝她们母女扑来。云娘的母亲怕黑小子袭击女儿,便主动迎了上去。 结果黑小子在她脸上连抓了几把,确认“入侵者”被重创后,会被逐出领地,这才 罢手。 云娘老泪纵横地说:“妈妈的脸,原来是那么光溜,可黑小子那几巴掌,把它 抓得血糊淋拉的,没法看了。那个冬天,妈妈就在撮罗子里养伤。那时我们没有镜 子,她总是问爸爸和我:”我这脸还能看吗‘,我们不敢告诉她实情,骗她说只有 几道疤痕,不碍事。开春的时候,我们一家到了佛爷岭,哪知道那儿竟有这么一条 世上最清的河啊。妈妈站在河边,看着水中的影子,吓得直打哆嗦,说是河里有鬼, 我们赶紧跑过来。结果她在她说的鬼影旁,看见了我和爸爸的脸,她明白那个鬼影 原来是她自己,她叫了一声’我哪里去了‘,用手捂着脸哭了。那个夜晚,妈妈失 踪了。第二天中午,我们在那条河的下游找到了妈妈的尸首。那条河原来是没有名 字的,爸爸成了萨满后,把它命名为’托哈特‘河。从那以后,我和爸爸,再也没 有到过那条河。“ 云娘哭泣着,她的哭声是那么悲凉,裹挟着岁月的累累风尘,浸润着时光的缕 缕伤痕,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泪垂。 云娘踉跄着走向水桶,俯身说:“喜凤,我妈在林子里的时候,说她一生最大 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看见大海。喜凤,我妈妈那辈子没见着海,这辈子托你的福, 能跟着看海去,你可得好好带着她呀。” 喜凤忽然间变得欢腾起来,它一跃身,差点从桶里跳出来。在它飞起落下的瞬 间,水桶上水珠四溅,分不清哪些是托哈特河的水滴,哪些又是云娘的眼泪。云娘 欣喜地叫着:“顺吉,瞧瞧人家喜凤的这身新衣,比你当年穿的不知要鲜亮多少倍 啊!” “我和海龙他爸还想呢,孩子的姻缘,也不知谁给结的,到哪儿去寻媒人呢? 现在可算是找到了。”女人用袄袖擦着眼泪,对男人说,“还不快给恩人敬酒?” 男人激动得翘起了八字胡,那胡子看上去就像燕子的翅膀,要飞起来似的。他 连连说:“我敬,我敬——” 云娘喝了男人敬的酒后,颤颤巍巍地又坐回靠近火炉小方桌前。她的眼睛似睁 非睁,不知是醉了,还是疲倦了。 “你的手不疼了吧?”云娘问刘志。 “剁了它们,反倒是不疼了。”刘志一盅连着一盅地喝着酒,醉醺醺地说, “心也不乱糟了,真敞亮啊。” “心中没了烦恼,能不敞亮吗?”云娘说完,摘下头巾,把它搭在肩头,就像 驮着一片紫云似的,又打盹了。 九点一刻了,顺吉端上了两碗新煮的白米粥,端给佛爷岭的那对夫妇。粥里的 米粒晶莹剔透,莹白如玉,女人看了一眼,抽了抽鼻子,说:“又好看,又香,这 才叫粥啊。”她喝了一碗,不过瘾,对顺吉说,“再添一碗吧,腊八节的粥就是比 平时好喝啊。”顺吉拿着空碗,刚走了两步,女人又叫住她,说,“算了,一会儿 坐火车,得看东西。喝多了,老想着上厕所,麻烦。” 男人说:“你喝个够吧,我一碗就中了,东西我看。” 老齐看了一下表,说:“那趟慢车还得四个点儿才能到布基兰呢,三碗两碗的 粥,两泡尿也就没影了,放心喝吧,腊八节喝粥,得喝个痛快啊。” 老齐的话,又让女人难过了,她眼泪汪汪地说:“快车要是在这儿站一下多好 啊,那样的话,腊月初十准到威海了,也就不用提心吊胆的了。” 车站忽然传来了汽笛声,男人女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老齐伸出手,向下顿了一下,示意他们坐下,说:“这是从齐齐哈尔发往栖林 的货车,它到了向阳站时,会和提速的快车会车。” “是这样啊。”男人失落地问,“那趟快车几点到?” “再过二十来分钟吧。”老齐叹息一声,“人要是鸟就好了,从站台就飞上火 车了。” 男人坐下来,心烦意乱地用勺子敲着空空的粥碗。 女人埋怨男人:“别敲碗,俺妈说敲碗的人会受穷。” 男人赶紧放下勺子,把双手放在膝上,规规矩矩地坐着。 女人说:“我得出去看看雪下得大不大。要是雪大,慢车就得成了老爷,哼哈 地走,火车没完没了地晚点下去,咱可就真没指望了。” “不是大雪和暴雪,问题就不大。”老齐宽慰道。 女人出去了两三分钟,很快袖着手,嘶嘶哈哈地缩着脖子回来了。就这么一会 儿的工夫,她的颧骨冻得通红,她一边把手从袖筒中拔出来,一边说:“雪不大, 不过天可真冷啊,真是要冻掉人的下巴啊。” “越到晚上,越冷啊。”男人心疼地对女人说,“快去火炉那儿烤烤。” 女人搓着手,说:“没事儿。”然后小声问顺吉,“屋里有没有便所啊?” 顺吉指着通向客房的小走廊说:“往里走,靠右的小黄门就是。” 男人说:“我也去。” 他们去客房的当儿,老刘对顺吉说:“他们不吃野物的肉,你就掂掇几个小毛 菜吧,炒个豆腐,炝个芹菜,炖个酸菜白肉,再来个醋熘土豆丝。阴婚也是婚,喜 宴该摆还得摆,喜酒该喝还得喝啊。” “该喝!”刘志大声附和着,他已经喝得面红耳赤了。 顺吉去灶房了。 男人女人解手回来,掩着嘴偷着乐。老齐问这是怎么了?女人拽了一下男人的 袖子,不让他说,可男人忍不住,“嘿嘿——”笑着说:“客房里有个男人,打着 打着呼噜,突然说‘来碗腊八粥’;打着打着呼噜,又说‘来盘野猪肉’,真有意 思啊。” 老齐老刘也笑了。 灶房里传来了炒菜的声音,男人走到水桶旁,蹲下身子,拿出馒头,又要喂喜 凤的时候,女人说:“你可别撑着她啊。” 男人把馒头收起,扶着桶沿儿,出神地看着那条悠游的红鱼。不一会儿,顺吉 端着一盘炒豆腐出来了。老刘正要张罗大家凑到一个桌子来喝酒时,火车站又一次 响起汽笛声。 老齐落寞地说:“快车进站了,它提速后,真是准点儿啊。” 客车过站的汽笛声,比先前货车的要嘹亮,“哞儿——哞儿——”的,悠长, 丰沛,底气十足。突然,长声汽笛急转为短声,而且是连续的短声,好像一个人被 噎住了,在剧烈地咳嗽。老齐“嚯——”地站了起来,冲佛爷岭的男女大声说: “快,这是紧急停车信号,带上喜凤,上站!” 大家手忙脚乱地奔向墙角,男人提起水桶,其他人则拎起包。 老齐见刘志醉得鸡啄米似的,头直往桌子上磕,便抢过老刘手中的包,指着刘 志说:“你看着他吧,我和顺吉去够手了。” 就在人们拥向门口的时候,云娘忽然睁开眼,深情而悲凉地叫了一声:“我的 嘎乌——”颤巍巍起身,穿上皮袄,一把扯过搭在椅背上的装神偶的鹿皮口袋,抢 先出了客店。雪夜中的云娘好像忽然间变得年轻了,她走得风快,登台阶的时候, 既不气促,也没有磕绊,轻松稳健,一跃而上,率领大家,两三分钟的工夫,就到 了车站。老齐打开客运室的门,人们来到站台。 布基兰的站台,每隔二十五米,竖立着一根灯柱。灯的形状像鹅颈,斜伸的灯 托,吊着奶白色的球形灯盏。离灯柱较近的雪花,被映照得灿烂光华,宛如流星雨。 快速列车停在了铁路与公路的交道口,距离站台大约有两百米,老齐不停地吆喝着 :“快——快——” 交道口那儿人影憧憧,老齐他们到达时,事故好像已经处理完了,几个穿着蓝 制服的人正准备上火车。当班的信号员王录对老齐说:“小事故,嘎乌过铁道口时, 被撞死了。” 老齐顾不得嘎乌,他对火车司机说:“刚好,我这儿有两个客人急着去哈尔滨, 你们捎上他们吧,票上了车再补。” 火车司机在撞嘎乌的那个瞬间,以为撞到了人,吓得腿都软了。紧急停车后发 现是条老狗,这才稍稍心安一些。他当然愿意做点成人之美的事给自己压惊,于是 就对身旁的列车长说:“车长,他们这么赶巧,你看——” 列车长吁了一口气,一挥手,说:“上吧。” 佛爷岭来的夫妇,带着喜凤,跟着列车长,从宿营车的车门,如愿地踏上了列 车。当列车重新启动,缓缓地离开布基兰的站台时,老齐觉得列车上那每一个发着 亮光的窗口,都是一团一团的火,它们让这个凄清的寒夜,变得温暖和明亮了。 嘎乌侧卧在站台上,似在熟睡。撒在它身上的,除了朦胧的灯影,还有像纸钱 一样飞舞的雪花。云娘蹲下来,抚摩着嘎乌,轻声说:“嘎乌,云娘要背你回家了, 你可听话啊。”她抖搂开鹿皮口袋,把嘎乌轻轻地装进去。那个口袋对嘎乌来说有 点小,它进去后,头还露在袋口外,好像它还不忍别了这世上的灯影和雪花,要与 它们做最后的告别。 老齐说:“云娘,我帮您把嘎乌背回去吧。” 云娘摇摇头,说:“我背得动。” 顺吉说:“今晚没月亮,我回去取个手电筒,帮您照着亮儿吧。” 云娘说:“嘎乌在我肩上,我眼里就有亮儿,再黑的夜也不怕啊。” 云娘背起嘎乌,慢慢地越过交道口,朝滴拉恰山下的木屋去了。老齐要跟着, 被顺吉拉住了。她说:“云娘想一个人和嘎乌回家啊。”说完,她哭了。顺吉知道, 嘎乌不在了,云娘很快也会不在了。云娘说过,她是为嘎乌活着的。 老齐蹲在铁轨旁,点起一棵烟,默默地抽着。抽完,他对顺吉说:“嘎乌病了 好几个月,不知道火车提速了,还按着老点儿来接云娘,这才撞上火车的啊。” “它要是耳朵好使就好了。”顺吉说,“听见汽笛声,就不跨铁道了。” “嘎乌——”老齐叫了一声,哭了。 “这样有神的夜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顺吉涕泪横流,站在清冷的站台上, 朝天呼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