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人便去了保定东来顺,东来顺的老板已经留好了雅间。老板姓马。张得泉笑 道:“马老板啊,您这买卖挣了白天,晚上也不歇着,还有夜宵啊?怪不得您发财 呢。”马老板很商业地笑了笑:“这不是梁老板订下的桌么,马某敢不伺候吗?张 先生,甭取笑我了,您里边请吧。” 进了雅间,只见桌上的木炭火锅已经点燃,马老板将香菇、虾仁、枸杞子、红 枣、姜片等放进锅中,桌上已经摆好几盘上好的羊肉,另有麻酱、辣酱、韭菜花、 酱豆腐、葱姜蒜末等小料,一应俱全。还有一坛陈年的山西汾酒。 张得泉拿起汾酒,打量一下,笑道:“马老板,你也知道我喜欢这一口儿?” 说着,就启开了酒坛,浓烈的香气就冲撞了出来。 马老板嘿嘿笑道:“哪里哟,这些都是梁老板吩咐的。” 张得泉看了一眼梁宝生,微微笑了:“好啊,梁老板,看来,你真是知道我一 些的。好啊,坐了。” 二人相对坐了。梁宝生捉起酒坛,斟满了两只杯子,笑道:“张先生今晚只管 畅饮,酒钱么,梁某断不会皱眉。” 张得泉笑了,端起酒杯:“好!好!来,干了这杯!” 窗外冬夜沉沉,北风猎猎。屋内二人吃得热火朝天。 一坛酒吃尽,二人放了筷子,梁宝生眯缝着眼睛笑道:“张先生,吃得怎样?” 张得泉抓起桌上的热毛巾,擦了擦脸,大笑:“大快朵颐,痛快淋漓啊。” 梁宝生接上一句:“那明天我还请您,如何?” 张得泉哈哈笑道:“当然最好,张某吃得上瘾了。”张得泉认为梁宝生客气一 下就是了,谁知道,第二天晚上,他刚刚卸了装,正端着小茶壶喝茶呢,小刘就跑 来告诉他:“张先生,‘瓷人梁’在外边等着呢。说今晚还是请您去吃涮羊肉。” 张得泉怔了一下,忙放下茶壶,起身出来。果然,梁宝生正在门口站着呢。张得泉 连连摆手道:“梁老板啊,您也太客气了。我不能再吃您了。” 梁宝生笑了:“您昨天可是答应了,您可不能爽约啊。” 张得泉苦脸说:“哎呀,我只是一句玩笑,您怎么当真了?” 梁宝生认真地说:“我可没听出您是玩笑。” 张得泉只好点头:“好,咱们走着。” 于是,梁宝生就又请张得泉去了东来顺。吃过之后,梁宝生嘻嘻笑道:“明天 我还得请您。”张得泉微微皱眉:“您不会有什么事情求我吧?梁老板,我张某人 可就是个唱戏的,大家捧我,我就算是个角儿,大家不捧我,我就是臭狗屎。我无 职无权,什么事情也办不了的。您如果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梁宝生爽声笑了:“张先生啊,您放心,我并无事情求告于您。您就放心吃。” 张得泉呆呆地看着梁宝生,心中好奇,也来了兴趣,他真不明白梁宝生为什么 总请他吃饭。就笑道:“您的意思是……咱们明天……继续吃?” 梁宝生认真说道:“当然要吃!吃!” 张得泉击掌笑道:“吃就吃!” 第三天晚上吃过,梁宝生又要定下第四天,张得泉却是高低不肯了,他坚决地 说:“梁老板啊,行了!行了!事不过三。天底下也真没有您这样请客的。我如果 再吃您,传出去可就真不好听了。先不说我不能总吃您的,我也真不明白您为什么 总请我。今天,您得告诉我,您为什么总请我吃饭?否则,明天开始,我一连请您 三天,这三顿涮羊肉,我一定得让您吃回去。要不然,我睡觉都不安稳了。我这人, 占不得人家的便宜。”说到这里,张得泉目光狡黠地盯着梁宝生。 梁宝生扑哧笑了:“张先生啊,您一定想多了,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我那瓷 人么,本是个手艺活儿,卖高卖低,只由我说了算。那天我不还价,只是我不愿意 降格出售。您一再要求,我看出您的意思了,您是真想买,可是我既然说了,就不 能降价了,您的面子就伤了。我这心里就不好意思了,只好请您吃几顿饭,这饭钱 么,就抵了那瓷人的价钱了,就算是我退给您钱了。我还落一个陪吃。算来算去, 还是我占您的便宜了。” 张得泉听得直摇头:“哎呀,梁老板啊,这就不对了么,您讲的这不是道理么。 您做的是生意,您漫天要价,我就地还钱,您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您这样一来, 张某倒不好意思了哟。” 梁宝生认真地说:“还有一句,我还没说呢。您有所不知,我是您的戏迷啊。 您想啊,这天底下,哪有戏迷不捧角儿的呢?” 张得泉听得点头:“如此说,我也真应该请您吃一顿了,没有君子,不养艺人, 您是我的衣食父母啊。您如果不吃,那也行,我得请您白看三天戏。” 梁宝生摇头:“不行,我知道,您的戏票贵,前排坐是十块大洋一张票。我不 能占您这个便宜。” 张得泉坚决地说:“不成,我都依了您三回了,您总得依我一回,我一定得请 您看戏。” 梁宝生无奈地说:“如果这样,我就再白送您三个瓷人。” 张得泉怔了一下,哈哈笑了:“戏换瓷人?一言为定!” “瓷人换戏,一言为定!” 由此,张得泉与瓷人梁交上了朋友,二人便是来往走动了。张得泉没戏的时候, 便来“瓷人梁”闲坐,找梁宝生喝茶聊天儿。满条街都知道瓷人梁结交了名角儿张 得泉。 那天,张得泉的表弟曹正文来张得泉家串门儿,曹正文是保定府的秘书长,此 人处世有些霸道,官声不大好。张得泉心中看不起他,面子上却也不好得罪。张得 泉近些年在保定唱戏,也倚仗了曹正文的保护,都知道他是曹秘书长的表哥,白看 戏的很少。城里的地痞无赖,轻易也不敢找张得泉的麻烦。张得泉常常自嘲,说这 个表弟简直是他餐桌上的一块臭豆腐,气味不好,下酒佐餐却是可口得很。 曹正文看到了张得泉书架上摆放的几个瓷人。曹正文喜欢收藏,年头儿久了, 颇是长了些眼力,他欣赏了一番,叹道:“表哥啊,都说‘瓷人梁’的东西好,我 只道是个虚名儿,今日一看,倒是叫我青眼相看了。这几个瓷人,不仅捏制的妙, 烧得火候也妙,颜色变化得也妙。可说是妙趣横生,妙不可言啊。” 张得泉笑道:“表弟啊,不必如此夸奖了,您要是喜欢,您就挑拣两个拿走。” 曹正文摆手笑道:“君子不夺人之美,我明天去买几个就是。” 第二天,曹正文便去了“瓷人梁”,一问价钱,却皱了眉头。他对梁宝生道: “梁老板,且不说曹某是政府秘书长,我也是张得泉先生的表弟啊,您总要给我些 面子吧?价钱上您一定得让一让。” 梁宝生笑道:“曹先生啊,梁某怎么能不知道您是大名鼎鼎的秘书长呢,我当 然也知道您是张先生的表弟,可这与您买瓷人是两回事儿啊。这东西本来就是一个 闲情逸致,如果您有这份儿闲情,您就没有必要跟我讲价钱;如果您没有这份闲情, 您何苦花这个钱呢?情知,我开的是买卖,我得指望着它吃饭呢。曹先生啊,真是 对不住您了,小店不还价钱。” 曹正文无话可讲了,便来找张得泉,他把事情经过学说了一遍,就让张得泉去 找梁宝生讲价钱。 张得泉摇头说:“表弟啊,莫怪梁老板不给你面子,梁老板做的是生意,人家 指着这玩意儿吃饭呢,我怎么好去跟他压价呢。再者说,你搞收藏,倒腾来回,也 是要挣钱的。你就不好去强压梁老板的价钱了。” 曹正文不高兴了:“表兄啊,你这话就没有道理了,天下的生意自古都是要还 价的。咱们可是亲戚啊,我自从当了这秘书长,也是帮了你不少的,我莫非就求你 这一次也不行么。再说了,我也就是看着‘瓷人梁’是表哥你的朋友,才不好为难 他的,我若是耍起蛮来,白拿他几件,他有何话讲?我来求你,也是给你的面子, 更是给他的面子。”说到这里,曹正文的脸色就阴沉了。 张得泉没词儿了,摆手苦笑道:“行了,行了,表弟啊,如果你这么说,我也 就无话可说了。得了,我就破一回规矩,去跟梁老板说说。” 转天,张得泉对曹正文说:“得了,我说好了,你就去吧。梁老板低价钱给你 做十件货。” 曹正文非常高兴,就到了“瓷人梁”的铺子,说明了情况,订做了十件货。 取货那天,曹正文笑道:“梁老板,我真的有些不明白了,我那天跟您还价, 您咬定不让,如何我表哥来说了,您就低价做了这十件呢?莫非我这秘书长的身份, 真赶不上我表哥的名声吗?” 梁宝生淡淡地说:“曹先生啊,您如果不问,我也就不说了,因为张先生不让 我讲。您一定要问,我就告诉您了,您还下的价钱,张先生已经替您付过了。我这 生意,也不怕您笑话,梁某只认顾客,只认价钱,从来不认朋友,比如张先生;也 不认长官,比如您曹秘书长。为什么?如果都认下来,梁某这买卖就开不下去了, 一家大小就要喝西北风了。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呢?”说到这里,梁宝生抱拳 道:“梁某小气,让您见笑了。” 曹正文的脸就涨红了,尴尬地笑笑:“说的是了,是了。” 张得泉后来知道了,就叹道:“梁师傅啊,我这位表弟你不好得罪啊!” 梁宝生笑道:“张先生啊,有您这位表哥,那曹秘书长怎么好破脸来找我的麻 烦呢?他或许成了我的老主顾呢。” 张得泉一怔,哈哈笑了:“宝生啊,你真是……哈哈!” 真让梁宝生说中了,曹正文果然就常常来“瓷人梁”,订制瓷人,再不还价。 春雨蒙蒙的一个下午,街上稀少了行人,张得泉来到了“瓷人梁”,进门就说 :“宝生啊,有人送了一包‘雨前’,咱们品品味道。”梁宝生也笑道:“好极了。” 就把店门关了,烧了一壶水,二人把茶沏了,细听着满街的雨声,对坐着聊天儿。 正聊得兴致浓厚,店门一推,进来了一个青年男子,高个头儿,粗眉毛,大眼睛, 他收了手里的油纸伞,伸到店门,抖搂了一下雨水,再把伞立在了墙角,拱手问: “我找梁宝生师傅。” 梁宝生急忙起身迎了:“我就是梁宝生,不知先生……?” 青年连忙自报家门:“梁师傅,我是您的同乡,名叫丁也成。我是德州深县李 县长的亲戚,是他介绍来的。”然后就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了梁宝生。 梁宝生细细地看罢了信,眉头皱紧了,眯缝着眼,认真打量了一番丁也成,旋 即,他又非常热情起来,请丁也成坐下喝茶,又把张得泉引见了,然后笑问道: “是啊,李县长是梁某的表亲。既然您是李县长亲戚,自然也就是梁某的亲戚了。 他推荐您来,您就不用客气了。不知丁先生找梁某何事?” 丁也成说:“梁师傅,晚生此来,是要跟您学手艺的。” 梁宝生对张得泉呵呵笑道:“张先生啊,您看,梁某还真是有了些薄名。”又 问丁也成:“丁先生在保定可有亲朋好友?食宿如何打理?” 丁也成脸微微地红了,不好意思地说道:“除了您之外,保定并无亲戚了。我 也是初来保定,一路打问才找到这里。昨天夜里,在车站的客栈里住了。” 梁宝生哦了一声,点头笑了:“既然是李县长介绍您来的,我便同意了。您若 是没有住处,就搬到店里来住吧。夜里,也好替我看看店。” 丁也成高兴的连连鞠躬:“本以为梁师傅不肯收徒,如此一看,梁师傅果然大 度。我这就回客栈收拾行李,就搬到店里来吧。” 梁宝生笑道:“丁先生去吧。” 丁也成答应了一声,撑起油纸伞,匆匆地出门走了。梁宝生并未起身,只是虚 着目光,送丁也成出了店门。张得泉疑惑地问:“宝生啊,我可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你有李县长这么一门亲戚啊?再者,我看你刚刚的言谈话语之间,似有些夸张,用 我们的行话讲,您的戏演得过了。这其中莫非有诈……?” 梁宝生笑了:“张先生啊,您果然神目如电,我哪里有什么李县长的这门亲戚, 我只有过一位姓李的表哥,在县里做过几天的师爷,也已经去世多年了。想必这位 丁也成不知道此事,他只是望风捕影,冒名来的。” 张得泉惊了脸:“如此说,这封信是伪造的?难道你看出了?” 梁宝生苦笑道:“我如何看不出,当然是假的了。” 张得泉拍案而起:“宝生啊,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诈骗,你何不将他送到局子 里去呢?我这就去找警察来,捉他就是了。” 梁宝生忙拦住张得泉,摇头笑道:“且慢!且慢啊!张先生啊,且听我说,即 使您把警察喊来了,警察又能如何处置?他丁也成诈骗我什么了?不就是一封假信 么,我若不认,他便说找错人了,我还有何话说?” 张得泉口吃了:“这……”却又怒道,“至少你也不应该收留他啊。” 梁宝生摆摆手:“张先生,莫急,实话实说,我委实有些投鼠忌器啊。我刚刚 仔细看过这封假信,语句通顺,字迹灵秀,他有这种手段,造假肯定是一流水平, 即使送到局子里,关上些日子,放也就放了,他还要到别处招摇撞骗。我思想了一 下,莫不如让他跟我学习这个烧瓷的手艺,我也认真教他,捎带着也教授他一些为 人处世的道理,也免得他出去造假,危害市井啊。张先生啊,您岂不知小人有才, 祸国殃民啊。或许我教他一段时间,他也能改了些心性,那世上便是多了一个手巧 的工匠,少了一个有才的小人啊!” 这一席话,讲得张得泉呆住了,好一刻,他感慨地长叹一声:“宝生啊,你果 然是一个有心的人啊,张某自愧不如了!” 丁也成就留在了“瓷人梁”,跟着梁宝生学烧瓷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