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又过了两天,张五成病得更重了,邢玉明还是从街中请来了一个郎中,开过了 一个方子,抓了两服药吃下去,张五成仍是不见好,却更重了。邢玉明心里明白师 傅真是不行了,眼泪就落下来了:“师傅啊,你养几天,等你身上有劲儿了,咱们 就回家去吧。” 张五成摇头:“我知道自己活不行了,我回不去了哟。玉明啊,我死了之后, 你也不要买棺材,别费那个钱了。再说,埋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也孤单。你 就买一斤鬼子油(煤油)把我烧了,捡了骨头,把我拎回去,在涧底村的山坡上把 我埋了,也不枉咱们师徒一场。” 邢玉明哭得泪人似的了:“行了,师傅,您放心吧,我都答应你。” 又过了一天,张五成就咽气了。 邢玉明最终还是没有听张五成的话,他还是买了一口薄木棺材,雇人把张五成 埋在了城外的野地里,他以手撮土给张五成垒了一个坟头儿。他跪在坟前,给张五 成烧了纸,哭着说:“师傅啊,你先在这里委屈几天吧,等我挣了钱,就买一口上 好的棺材,把你带回去。” 邢玉明就在张家口的城里沿街招揽生意。那一天,他走得累了,就在街头枯坐, 等生意上门,猛抬头,看到了一个女人朝他急匆匆地走过来。这女人一身褴褛,满 脸风尘,他看得眼熟,却不敢认,走得近了,邢玉明张大了嘴,天!竟然是乔明枝。 邢玉明惊讶地问道:“明枝大姐啊,是你吗?” 乔明枝又羞又恼,劈头就嚷:“莫非你真不认了?不是我是哪个?” 邢玉明结舌:“你……怎么来了?” 乔明枝不说话,目光火辣辣地盯着邢玉明。 四目相对,乔明枝看得眼红,邢玉明看得心酸,景状正是难挨啊。 乔明枝突然大吼了一声:“你这个天杀的……小锔匠啊!你可害苦了我了……” 就一屁股坐在了邢玉明身边,放声痛哭了。 原来,张五成和邢玉明离开赵家庄之后,乔明枝心里就放不下了,就让人追着 去提亲。提亲的回来说邢玉明不同意,乔明枝伤感了两天,后来干脆跟婆家提了这 件事。婆家的小叔子也想着乔明枝改嫁,一商量,就同意了。乔明枝曾经听张五成 说过一句要去察哈尔,就只身沿着京张铁路寻了下来。她是个聪明人,逢人便打听, 最后盘缠花光了,仍然一路乞讨寻找邢玉明,这一找就是两年多,不想竟在这里撞 见了邢玉明。写到这里,谈歌也落了泪,这是个什么样的倔强女子啊。 乔明枝哭完了,问邢玉明:“你说吧,咱们怎么办?” 邢玉明苦脸说:“大姐啊,你别‘咱们咱们’的,我哪里知道怎么办呢?你… …你……还是回去吧。” 乔明枝眼睛一瞪:“回去?邢玉明,你说什么呢?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凭 什么回去?我千里寻了你来,就不想走了。你别怪我当初没嫁给你,那是我爹悔了 婚约。我不走了!我……就跟着你学锔匠吧。” 邢玉明呆呆地看着乔明枝:“你……愿意学……这个?” 乔明枝说:“你能学,我怎么就不能学呢。” 邢玉明高兴了:“那好啊,五成师傅没了,我教你吧。” 乔明枝就留下了。邢玉明就搬出了客栈,在市里租了间房子,跟乔明枝住在了 一起。 过了一年,全国就解放了,战事没有了,天下太平了,两个人就在张家口市走 街串巷锔活儿。这时候,乔明枝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撅撅地跟在邢玉明身后, 挺招眼。 那一天,他们正在街上锔活儿,来了两个戴红袖章的民兵,盘问了几句,就让 他们收拾了东西跟着走,他们不知就里,脑袋蒙蒙地被带到了公安局,被审了小半 天儿。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越说越说不清楚,人家越是问得紧,他们就越紧张, 就更说不清楚了,公安局就要把他们关起来。写到这里,读者别误会,当时并没有 收容盲流这一项,那时全国刚刚解放,国民党留下的特务特别多,人家看着他们像 是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正要把他们带走,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出来了,对 他们二人笑道:“这样吧,你们既然说自己是锔匠,那我就考考你们。”说罢,当 下拿了桌上一个喝水的碗,摔在了地上,碎了几瓣儿:“你们把它锔上,我就信你 们了。” 邢玉明扑哧笑了:“这个容易。” 三下五除二,邢玉明就把碗锔上了。 中年男人拿起碗来,仔细打量着,就挑起了大拇指称赞道:“你真是个锔匠了, 你的手艺还是真好啊。” 邢玉明看着中年男人,谦虚地请教:“您给挑挑毛病。” 中年男人笑道:“还别说,我还真挑不出毛病,实话实说,我过去也当过锔匠 呢。后来给一家财主锔缸,活儿糙了些,被人家挑了眼,砸了我的家什,我这才参 加了革命。我是保定雄县人,攀起来,咱们还是老乡呢。” 邢玉明来了兴趣:“那您是老师傅了,您也试试身手,我跟您学学手艺?” 中年男人摆手笑道:“算了,算了,我的手艺本来就欠些火候,又有多少年不 干了,肯定不行了。不过,这一招儿还真管用,一下子就弄清了你们真的是锔匠, 好了,好了,你们走吧。” 中年男人把他们送出来,认真地说:“老邢啊,你们两口子如果不想回家,那 就在这里先住下吧,先把户口上了。我叫赵千里,有什么事儿,你们到这里来找我。 咱们是老乡么。” 邢玉明夫妇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儿,就忙着走了。 过了一个月,乔明枝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儿,邢玉明笑道:“这孩子在察哈尔生 的,就叫邢察生吧。”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邢玉明看看挣的钱也有一些了,就动了回去的念头。 邢玉明问:“明枝啊,咱们是留在这里呢,还是回去呢。” 乔明枝想了想说:“那咱回去吧,让你爹也看看,我乔明枝高低还是嫁给了你。” 邢玉明说:“回去!把师傅也带回去吧。” 邢玉明带着乔明枝就去了城外,启开了张五成的坟,棺材太薄了,尸首已经不 成样子了。邢玉明大哭了起来:“师傅啊,徒儿对不起你啊。”他就买了一斤鬼子 油,把尸首火化了,把骨头捡了,装在了一个布袋子里。他们又到公安局找了一趟 赵千里,赵千里给他们开了一张证明。赵千里笑道:“你们这一走啊,我还真有些 想家了。” 二人就背着张五成的尸骨,一路锔着活儿,回了完县。 解放那年,邢宝恩家被定为了地主,邢宝恩眼见得自家的土地被人分了,心疼 肉疼。一股急火攻心,就病了,很快就死了。邢家的兄弟姐妹,也都各自过日子去 了。 邢玉明也对邢家伤了心,他不想回城关镇了,就回到了张五成的老家涧底村。 他们夫妻二人找到了涧底村的支部书记冯大海,冯大海当过八路军,受了伤,就复 员回村,当了村里的支部书记。他说:“张五成是个穷苦人,你是他的徒弟,也就 是穷苦人了。你们愿意来这里落户,涧底村欢迎。你们就留下吧。张五成留下了一 间破草房,他家也没有人争这个屋子,你是他的徒弟,按理儿说,你也就是他的儿 子了,你们夫妻就去住吧。” 邢玉明回来之后,是按手工业者定的成分,比照政策规定,邢玉明定了一个下 中农的成分。后来有人说,或许邢玉明早已经看出了世道要变,所以才从大户人家 跑出来的哟。这么说有道理吗?肯定没有道理。邢玉明当年离家出走,他只是喜欢 锔匠这个行当,他绝对没有什么政治预测的目光。 邢玉明买了一口柏木棺材,夫妇二人把张五成的尸首装殓了,埋在了涧底村外 的山坡上,他们就在涧底村落户了。也只是落下了一个户口,因为他们回来的晚了, 土改已经完成,村子里没有多余的地给他们。他们就成了没有土地的农民了。他们 只能算是农民里的手工业者了。又一年,乔明枝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儿, 取名邢落户。有了两个孩子,这日子就紧了些,邢玉明就常年背着家什,四处去给 人锔活儿。人民公社成立以后,涧底村成立了大队的工程队。冯大海支书指示邢玉 明,“玉明啊,你不能再四处乱跑了,你们夫妻进工程队吧。”邢玉明就成了工程 队的一员,各家各户的锔活儿,都送到他这里来,如果没有锔活儿,他就下地劳动。 每天记工分,年底结账。邢玉明的手艺好,名声在外,各村有许多年轻人来跟他学 习手艺,于是,邢玉明就有了许多徒弟。 涧底村有二百多户人家,涧底村坐落在两山之间,村东有一弯细水,取名涧水。 若是风调雨顺,涧水还是能够浇灌的,可是年景不好的时候,涧水或者干涸,或者 发作。村民们就试图在涧水的上游垒一个坝。光绪十五年,有一个名叫梁上仁的富 绅曾经动议,可是没有弄成。原因是祖上有算命先生说,那是涧底村人的命脉,动 不得。1958年,成立了人民公社,全国破除迷信,公社就想在那里修坝。于是,请 来了市里的水文地质勘探队,可是地质勘探队看过,说这里不适合做水库,因为上 游的水流不稳定,一旦遇到特大洪水,不仅无济于事,而且还会给下游冲击。可是 下游的涧底村缺水啊。公社的书记名叫张胜利,是个老干部。张胜利书记挖苦地质 队是小脚女人,公社当下让涧底村等七个村子出人出力,垒了一个坝,取名涧底坝。 水坝长30米,高12米,成了村子里的一个蓄水池。 转眼就到了1963年,那是一个多雨的年头儿,刚打春,雨就紧一场慢一场地下 着,人们感觉今年要有涝灾。这涧水坝恐怕是抵挡不了太大的水情。届时一旦挡不 住洪水,那后果就不好想象,下流七个村子都要殃及。公社的张书记来到涧底村, 召开七个村子的防汛现场办公会,要求拆掉涧水坝。七个村子的干部都不同意,是 啊,张书记说的不是过日子的话么。当年辛辛苦苦垒的,怎么说拆就拆了呢?张书 记红着眼睛吼起来:“你们以为我愿意拆吗?当年建这水坝,也是我建议的,那垒 在水坝上的每块石头,都扯着我的心肝肺呢。拆一块都疼死,可是不拆,如果大雨 来了,就要有水灾了。你们真是没长远眼光,拆吧!” 有人说:“张书记啊,就是我们干部同意了,怕是社员们也不同意啊。”于是, 张胜利就一个村连一个村召开社员大会,征求意见。几天的会开下来,七个村的社 员多数不同意拆水坝。张书记为难了,那时还讲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不同意, 也只能商量。商量到最后,公社又召开了各村的干部会议,张书记改了口气:“不 拆也行,那你们几个村子就要保证这涧水坝的加固。” 怎么加固呢?当然最好是水泥和钢筋。可是那时候水泥钢筋都是国家控制的物 资啊,国家建设需要的水泥和钢筋都不够用呢,怎么会调拨给咱们修水坝呢。会议 开到了半夜,人们还是想不出好办法,张书记突然笑了:“我有个主意,不知道能 不能行啊,各村都有锔匠么,如果有足够的锔匠,能不能把大坝锔上呢。这也算是 土法上马么。” 这是主意吗?也是主意。这也的确是一个荒唐的主意。时过境迁,我们现在已 经很难猜测当年的张书记是怎样一个浪漫的想法。可是在那个年代,有一句很出名 的口号:没有人干不出来的事情,只有人们想不出来的事情。 有人带头叫好,说是个好办法。还有人推荐了涧底村的锔匠邢玉明当队长。 当下就定下来了,锔水坝的工程以涧底村生产大队为主,邢玉明带队。附近七 个村子全力支援人力物力和财力。 涧底村的支书冯大海领回来了任务,已经是后半夜了。冯大海没顾上回家,就 去敲邢玉明的家门,邢玉明蒙头蒙脑从被窝里爬起来,慌慌地问:“支书,有事儿?” 冯大海严肃地说:“有事,还是急事儿。”二人就在邢玉明家的院子里坐了,冯大 海直截了当说了锔水坝的事儿。说罢,就抽着烟袋,看着邢玉明表态。 月光下,邢玉明瞪大眼睛看着支书,嘴张着,却一句话也讲不出。 冯大海磕了磕烟袋,急着问:“玉明啊,你怎么不说话了?说么!” 邢玉明跳起来,恶狠狠地说:“支书啊,你说什么呢。你嘴一张就敢吃天哟? 什么叫锔坝呢?我打生下来,就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支书啊,你是不是没睡醒呢?” 冯大海吼起来:“你不是锔匠么。” 邢玉明也吼道:“锔匠是锔碗锔缸的,你也活这大年纪了,你听说过有锔坝的 吗?这大黑夜的,旁人听到,还以为你说鬼话呢。” 冯大海的声音软下来,苦笑:“玉明啊,这不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么。张书记定 下的么,说是革命的事儿么。也是大家推举的你么。” 邢玉明把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 冯大海抽着烟袋,看着邢玉明摇脑袋。 邢玉明的脑袋大概摇累了,就不摇了,闷闷地抽烟。 冯大海耐着性子说:“玉明啊,如果有办法的话,我也不会跟你讲这个了。这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你想么,如果锔不上这坝,公社就让拆除了呢,那……” 邢玉明长叹一声:“唉,我试试吧。还是那句话,支书啊,我这一辈子知道锔 盆锔碗,没有听说过有锔坝的。” 冯大海见邢玉明答应了,困意也就上来了,打了个呵欠,就告辞走了。邢玉明 进了屋,乔明枝就在炕上坐着呢,她急急地说:“玉明啊,我都听到了,你疯了, 你能锔大坝吗?” 邢玉明叹气:“你不是都听到了么,哪里是我的事儿么,是冯支书要我干的么 ……也不是冯支书,是公社张书记让干的么。公社里都推举了我,我能不干吗?” 沉闷了一刻,乔明枝叹道:“那我也跟着你上水坝。” 邢玉明摇头:“不行,你别跟着去了。刚刚支书说了,这是革命的事儿。如果 锔不好,这罪过我一个人扛着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