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镇上吃国家配给粮的人喜欢机村的豆子,这些豆子干炒过后,膨松酥碎,是很 好的零食。最适合看露天电影时揣上一把。当然,如果和肉炖在一起,又是另一种 风味。镇上的人喜欢从配给的口粮中匀出一点大米,换几斤机村的豆子。有露天电 影时,是孩子们的零嘴,下大雪的日子,旺旺的火炉上翻腾着一锅肉与豆子,也是 日子过得平和的象征。 秤砣来到镇上,敲响了一家人的房门。主人打开门时,他已经称好了三斤豆子, 手里稳稳地提着秤站在人家面前。主人也不说话,拿个瓷盆出来就倒豆子,倒是他 提醒人家:“看秤。三斤。” 主人头也不回:“不看,不看,你的秤,放心!”返身又端了米出来,倒在秤 盘里。砣子称了,倒回去一些,再一称,平了,这回,还不得他开口,主人就说: “谁不知道你的秤,不用看,不用看,放心!” 秤砣的脸上又泛起一片潮红,细细的眼缝里透出锥子般锐利的光。遇到热心的 主人,还会搬出椅子,端出热茶,和他坐在太阳底下,闲话一阵乡下的收成。这一 天也是这样,因为他去的都是相熟的人家。开照相馆的一家。裁缝铺的一家。卫生 所的医生一家。手工合作社的铁匠家。铁匠老婆说:“你来,就跟走亲戚一样。” 他也差不多就怀着这么一种心情,走在从这一家到那一家的路上。 之后,他走到了镇子最西头的一个院落里。那是他每年用豆子换大米的最后一 家。那家的主人是邮局的投递员。门口停着那辆驮着绿色邮包的自行车。 最后,他来到了镇上的人民食堂。他坐下来,掏出了一斤粮票。点了肉菜,还 点了三两米饭。这是年轻人欠他的三两。算账的时候,麻烦出现了。在他一斤十六 两的盘算里,人家该找他十三两的票。但他点了三遍,心里就有些急了,人家居然 只找了他七两。他当然不知道粮票都是按新秤的计量,都是十两一斤。按十六两一 斤算,人家确实少找了他。于是,在结账的柜台那里,就起了争吵。看热闹的人们 围拢过来,听清了事情的原委,相继大笑。 秤砣拿出了他的宝贝秤,冲到柜台跟前,一声一声数那老秤杆上的金色星星。 数到十六的时候,他头上汗水都出来了。但好奇的人们爆发出了更大的笑声。血轰 轰地冲上了头顶,他狂吼一声掀翻了齐胸高的柜台。然后,举起秤就往那个收款员 身上砸去。没抽到几下,细细的秤杆就折断了。于是,他举起了那个光滑油腻的秤 砣,连续几下,砸在了那家伙挂满自以为是表情的脸上。直到警察出现,叫人把那 个满脸血污的家伙送到医生那里。他才慢慢清醒过来。 他对警察说的第一句话是:“他少找我粮票。” 人们才齐声说:“老乡,你错了!” “我错了?” “一斤早就不是十六两,而是十两了!” 因为自己不骗人,主持公道,所以知道不骗人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他环顾四周, 所有人的表情都不是骗人的表情。 “一斤东西怎么可能不是十六两呢?” 有人把一杆新秤拿到他面前,给他细数上面的金色星星。是十颗,而不是十六 颗。他把乞求的目光转向警察。警察忍住了笑说:“跟我们走,秤早就是十两一斤 了。” 秤砣就举着自己的秤给警察押着往派出所去了。他突然说:“那是我多要了他 三两粮票。” “你说什么?” “那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不告诉我?”然后,他举起了那个秤砣,对准自己的额 头重重地拍了下去,然后,就晃晃悠悠地倒下了。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不能当面 再问那个整天宣扬新思想的年轻人为什么不告诉他普天下都换成了十两一斤的秤了。 当然,他没有死成。只是从此再也不给人称秤,也不觉得能给什么人主持公道了。 而那个年轻人,也因为这个错误,不等他出卫生院,就调离机村了。 从此,他就是机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了。又是十多年过去,伐木场礼堂里 上演过一部彩色电影。里面有一个情节是,一个反革命,用一个秤砣干掉了一个人。 人们给这部电影起了一个名字,叫做《难忘的秤砣》。说起这个名字时,人们突然 想起多年前机村自己的秤的故事,再看见他时,就有嘴巴尖刻的人说一句:“难忘 的秤砣。” 但秤砣自己并没有什么反应。一脸平静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后来,当新的 流行语出现,人们也就将秤砣这个称呼给慢慢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