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车辆在十字路口僵持了足足半小时,终于有车后退,有车前进了。车与车的距 离近到了能以毫米作计算单位,不要说车,就是一个人一条狗也难挤进队伍里。这 时候的司机们似乎各个都成了开车高手,紧挨着前车的车尾,却又精确得伤不到车 尾的一丝一毫。 卢小玫和魏真的位置离司机不远,卢小玫边听魏真说话,边注意着司机的操作。 今年她在省城的一所驾校报了名,司机的举手投足对她都有榜样的意味。 魏真正在说她的小时候。 魏真的小时候卢小玫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那是一个在安村出生、长大的聪明、 内向、受大家赞赏的小女孩。 但魏真很快就发现了卢小玫注意司机的目光。魏真说,你真的是还没准备好。 魏真又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学开车,在大家都抢着做一件事的时候, 一个作家应该有勇气掉过头去。 卢小玫说,你把开车看得太重了,它在生活中不过是一只碗、一双筷子,我们 没必要对碗和筷子掉过头去。 魏真说,可它不是碗不是筷子,它的危害远比碗和筷子要大得多! 魏真的声音高了些,脸也忽然地红了,明显是有些激动了。 卢小玫看看魏真,说,对不起,你说吧,还接着说你的小时候,我听着呢。 魏真也看看卢小玫,眼睛里忽然就闪出了泪花。 接下来,俩人都没再说什么,一个靠在座位上闭了眼睛,一个则望着窗外,眼 睛里的泪花变成了一行一行的泪水。卢小玫偶尔睁开眼睛望魏真一眼,被那泪水吓 住了似的,立刻就又闭上了眼睛。 终于到了下车的时候,魏真和卢小玫走下车,向着公路左侧的一条土路走去。 土路弯弯曲曲的,路面也坑洼不平,路上不见几个行人,更不见什么车辆,两边是 绿色的麦田,麦田之中,时而会突起几棵树木,树上有鸟儿跳上跳下,鸟儿发出唧 唧喳喳的叫声。 喧闹的公路近在咫尺,与这情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卢小玫忽然就觉得,她和 魏真像是被世界给抛弃掉了,变得有些无依无靠。 卢小玫问魏真离安村还有多远。魏真说十几里地吧。卢小玫问没有车吗。魏真 说没有。魏真说着脚下一步没有停,把踌躇不前的卢小玫落了很远。 卢小玫走了几步,忽然对前面的魏真喊道,雇辆出租车吧! 魏真没有回头,也没有理她,继续走着。 卢小玫又喊,魏真你听见没有啊? 魏真仍没理她,仍继续走。 卢小玫抬腕看看表,已将近中午十二点了,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到安村,少说也 要到一点钟去。她不再犹豫,转身就到公路上截车去了。 公路上的出租车本来就少,又有不愿走土路的,待一名司机答应去时,魏真走 在路上的影子几乎都要看不到了。 后来,出租车自是赶上了魏真,卢小玫硬是将执拗的魏真拉了进去。但魏真坐 定了还是说道,她就像弄不懂卢小玫为什么一定要学车一样,也同样弄不懂卢小玫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样的路上坐出租车,坐上出租车,去安村的感觉就全被破坏掉了。 卢小玫指指手表,看看,都几点了?魏真竟然说,我们乡下人从来不看那玩意儿。 卢小玫气恼地说,你可以不看,我不行。今儿我还要赶回去呢。魏真怔一怔说,就 知道你是不肯住的。卢小玫说,我不能想象在这样的地方住上一夜,一下车我就有 点发慌。魏真说,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没准备好,没准备好今儿就不该来!卢小 玫真想说,不来就不来,我这就下车往回走。可她到底没说出来,安村就快要到了, 她不想让这一天白白地过去。 出租车起起伏伏地走在路上。路上的人愈来愈少了。 好在,安村是真的快到了,向前望去,隐约都可见到树木掩映的房屋了。 安村在卢小玫的眼里,与其他平原上的村庄并没什么两样,都是平顶的房子, 房前都有个砖墙围起的大院子,院子里都有个画了彩色图画的影壁墙,影壁墙前面 都有个宽大却有些呆板的门洞。真的没什么两样,连树木都是相同的,不过一色的 槐树、杨树、枣树之类。但在魏真曾经的描述里,安村绿树成荫,瑞气缭绕,几乎 就是个奇妙的天下独一无二的去处呢。卢小玫惊奇地看到,魏真从走进安村的一刻 起,眼睛就格外地亮起来了,原本晦暗的脸色也有了光泽了,笑盈盈张开的嘴巴也 不那么突出了,扎在脑后的头发随着脚步一下一下地跃动着,脚步迈得既轻快又急 切,就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卢小玫想,她自个儿倒有点奇妙呢。 魏真自个儿的小院儿,也一样没让卢小玫觉得有什么特别,从呆板的门洞走进 去,迎面是一堵画了几棵竹子的影壁墙。墙的后面,是一个有树有菜有草的土院子, 不过那草是杂草,不规则地这里一片那里一片的,连菜畦子里也长了不少,倒给这 院子添了几许荒凉。魏真却像没一点感觉,她先在那几棵竹子前面停下来,兴致勃 勃地问卢小玫,好看不好看?卢小玫不忍扫她的兴致,就说,好看。走进院子,魏 真又指了院里的两棵槐树说,看,多高,多直溜,这么高这么直溜的槐树,别的地 儿我还从没见过呢,接着又问卢小玫,你呢,你见过吗?卢小玫说,没见过。魏真 的目光又转向了枣树,这枣树的树干很粗,树冠也很大。卢小玫便抢先说道,这枣 树我也没见过。魏真竟是信以为真道,真的?你看出来了?这是全村最老结枣最多 的一棵枣树呢! 接着就是房屋了,总共是四间,敞开的两间做了客厅,客厅左右两个单间,一 间做了卧室,一间做了书房。客厅里摆了旧式的条几、方桌、圈椅;卧室里是一铺 土炕;书房里则是书桌、书柜,书柜里摆满了颜色发黄的旧书。这些旧书卢小玫听 魏真说过,她是专从旧书摊上买来的,全都是中外名著。魏真说,她喜欢小说,等 退休了,她就搬到这里来住,把这些书统统地读上一遍。但卢小玫知道,魏真已经 很多年不读小说了,愈是不读她就愈是拼命地买,单为了退休那天做准备似的。其 实,她现在也不是没有读小说的时间,情感电视剧她看了一部又一部的,有时一整 个白天都在电视剧里度过,可她还是说没时间。她自个儿不读,还舍不得借人。一 次卢小玫到处找一本小说,找到她家里,有是有了,就是拿不走。她说,在这儿看 可以,拿走不行。卢小玫一气之下,到底将那书舍弃了。 魏真带着卢小玫,将房间一一看了一遍,每到一处,必问卢小玫,怎么样?卢 小玫就点头说,好,好好。魏真有时还问,真好吗?卢小玫就说,真好。若是卢小 玫小心地提一个建议,如墙上应挂些字画、家具少一套沙发等等,魏真就不容置疑 地反驳说,我要的是彻底的简朴,城市生活的痕迹在这儿一点不能出现!魏真甚至 批评卢小玫说,你缺少的正是这种彻底的简朴,有了它,你的小说就会有一个大飞 跃的。 魏真说这话的时候,已带卢小玫看完全部的房间,要到厨房做饭去了。卢小玫 心里颇有些不快,不由得十分后悔自个儿的随声附和,便借口到厕所去暂时离开了 魏真。 厕所的地面倒还干净,但便池是个死坑,便池里爬了不少的蛆虫,几只大苍蝇 直升机似的飞上飞下的,卢小玫便有意地大喊大叫,一脸恐怖地跑了出来。上完厕 所要洗手了,卢小玫屋里屋外找了个遍,除了放在厨房的一只水缸,哪哪也没见到 水的踪迹。她便又借机责怪这里的不便说,没有水管,吃饭、喝水怎么办?就算吃 饭、喝水可以用水缸里的水,洗澡怎么办?洗澡总不能一瓢一瓢地舀了洗吧?卢小 玫说,魏真这就是你说的彻底的简朴啊?要是这样,我宁愿不飞跃也不会要的。卢 小玫边说边来到厨房,一眼看到魏真正在使用的液化气炉灶,更如同抓住了什么把 柄一样,手指着炉灶叫道,这是什么?这难道不是城市生活的痕迹吗? 魏真在厨房里做的是疙瘩汤,锅已经开了,白面也搅好了,拌下疙瘩,再放进 从菜地里拔来的菠菜,她们就可以就着从省城带来的馒头、烧饼、香肠吃一顿午饭 了。卢小玫的喊叫魏真全听见了,她有意地不吱一声,不管怎样,这小院儿是自个 儿的,不是卢小玫的,卢小玫说好说坏,都不会改变这铁定的事实了。虽这样想, 卢小玫的喊叫还是影响了她,用菜刀切菠菜时,稍一走神,切着了手指,一股鲜血 迅猛地涌了出来。魏真急忙将手伸进裤兜里,不动声色地回到客厅,从自个儿的包 里翻出创可贴包好,然后继续不动声色地忙在了厨房里。 卢小玫没看到魏真的伤口,只看到了魏真的镇定自若,她有些怀疑地想,这么 一所简陋的庄稼院儿,难道真能改变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