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次解手的地方是在戈壁滩上,黑石头就像涂了漆皮,他在手里掂了掂又丢 下了。 在路边饭馆吃过一次饭。饭馆后边有一棵白杨树,树叶闪闪发亮,哗哗喧响, 万里无云,天蓝得让人吃惊。大家埋头吃饭,没人注意树叶和蓝天。马一鸣还是到 树跟前去听了一会儿,好像树顶上有人在讲演。马一鸣好久没听到树叶的哗哗声了。 回到车上,人家跟他说话,他都是啊啊,跟哑巴一样,人家就不理他了。后半截路, 马一鸣一直没说话。不等于马一鸣冷漠无情。他满脸兴奋,眼睛亮晶晶的,全神贯 注看外面的戈壁滩。猛然出现的小块绿洲,转瞬即逝,恍若梦幻,后来又出现骑马 的哈萨克牧人,赶着一群风尘仆仆的羊,车子很快就把羊群和牧人甩开了。前边那 两位大概觉得太冷落马一鸣了,就嗨嗨喊他,“想啥呢?丢了钱包是不是?”这回 马一鸣没动脑子,不假思索地说出心里话:从四脚蛇到黑皮石头到白杨树到牧人和 羊群,“这些年忙着挣钱,忙得没日没夜,连这些身边的东西都认不出来了,我都 怀疑我是不是新疆人了。”这显然是个挺严肃的话题。马一鸣把这些都归功于这次 出行。马一鸣与其说是袒露心声,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从中学就开始进入紧张状 态,大学都没有松懈,走出校门,更是万分紧张。用熟人的话讲他整个人都是紧绷 绷的,年轻气盛,精力旺盛,心气很高,老总总是把大宗业务交给他,他总是给公 司带来极好的效益。李海莉的出现加快这种高速度。精明女子是催化剂,是发动机, 是润滑油,是一股让人亢奋的力量。直到今天上午十一点,把结婚证领到手,他都 听见自己长长出口气,正好埋头签名字,没让李海莉觉察到他这种可怕的情绪,李 海莉是快马加鞭的主儿。在下礼拜举行婚礼之前,他可以长长地松口气了,他可以 彻彻底底地松弛上那么一阵子了。婚礼肯定要紧张起来的,婚后呢?当然更紧张。 不过那已经不要紧了,有这么几天的空余时间,他完全可以养精蓄锐。以后呢?他 没想那么远。他还是享受目前的放松状态吧。他看外边的蓝天白云。他要仔仔细细 看看蓝天有多么蓝,白云都有什么形状。 一群野马似的白云驰过天空,巨大的投影在地上移动,车子就跟在投影后边, 好像车子就是云的投影。这样的话,真正的车子应该在天上了。他果然看到一朵小 车模样的云,但要比车子柔软祥和舒展,不是发动机和轮子,是一股自由自在的力 量随心所欲地在天上伸展。没有风,云自己在运行,没有任何目的,连灯和喇叭都 没有,连窗户都没有,它只是概括了车子的大体形态,像车子又不像车子,就像一 个绘画大师,寥寥几笔就勾勒出车子的神韵。车子进入阿尔泰山大峡谷,云依然相 随,依然保持车子的神态。峡谷转弯的时候,云正好爬过山顶,就像山的灵魂出窍 一样。车子拐过山峰得好半天,给人的印象云一直悬在车顶,就不是山的灵魂出窍, 而是车的灵魂升到天上了。车子突然下降,奔向山谷底部的小盆地。 要去的那个县城就在山间小盆地里。盆地上空停了一大半云,就像海港停泊了 许多巨轮一样。在马一鸣眼里,整个县城的灵魂就悬在那些安详的云里。 从车子里出来的时候,马一鸣那么从容舒缓,对方的部门经理也吃了一惊。都 是老熟人,马一鸣一向精明干练,利索,曾有人怀疑马一鸣不是大学出来的而是特 种兵训练营出来的。人家以为认错了人,马一鸣上去抓住人家的手,喊人家的名字, 人家才缓过神。 晚宴上大家都说马一鸣胖了。生意人对灵魂对心态对精神不感兴趣,弦绷得太 紧就瘦就精神,弦松下来就有胖的感觉了,另一层意思就是慵懒不精神。 这宗业务两天就处理完了,马一鸣的脑子简直不是人脑,处理结果报告给老总, 连老总都感到意外,尽管老总想到结果可能比较顺利,如此顺利还是叫人吃惊,老 总用一句话总结,你的业务水平整整上了一个台阶啊,言下之意,在年终的时候要 奖励的。对方对马一鸣是钦佩至极。对马一鸣的老总就有些恨了,狗日的把一个快 要结婚的新郎倌打发上阵,男人的成就感之一就是跟心爱的女人领本本子,马一鸣 顺手牵羊把情感的成功扩大到事业上了。这是对方事后了解到的,一个电话打到奎 屯,马一鸣最近有什么好事?天大的好事嘛。接他的人就明白了他们在窗口看到的 微笑的女人是马一鸣的新娘。这狗东西捂得那么紧,给人家的印象好像是情人不是 爱人。直到现在,狗日的还是把话题往外引。只能证明俩人感情好,再纠缠就没意 思了。现在真正松懈下来的是对方,车子接马一鸣回来,又跑阿勒泰市了,两天以 后才回来,另一辆是老总的专车,随时听老总调拨。马一鸣就有两天闲暇时间,李 海莉说了:放松放松,出去转转,山里空气好。 马一鸣就懒洋洋地在街头溜达。住在县城最好的宾馆,县城就两条大街,一个 小时就从头走到脚。人也不多,都是慢腾腾走路,汽车喇叭像鸟叫,群山腹地,太 安静了。宾馆的饭也吃腻了,街上任何一家饭馆随便,公司挂账,填个名就行。马 一鸣出道以来还没有这么自在过。他乐意在小饭馆里吃饭,有人情味嘛。 他在小饭馆吃第一顿饭的那天中午,街对面响起琴声,不是冬不拉也不是都它 尔马头琴这些新疆常见的乐器。叮叮咚咚,就像泉水跳跃,就像云上山顶,轻飘柔 曼,清脆悦耳,马一鸣都能看见自己的耳朵跟马耳朵一样在动,耳朵大了,薄了, 整个脑子跟清水洗过一样。一群孩子围着弹琴的人,大人也围上去了。看不出弹琴 人的模样。马一鸣的一切都慢下来了,跟牛吃草一样细嚼慢咽。这些年,李海莉把 马一鸣的什么都改造过来了,包括吃饭的吧唧声,喝汤的咕噜声,唯一没有改过来 的就是吃饭的速度,风扫残云的劲头没有了,但大舌头一忽隆就下肚的粗放型进食 习惯一直没变,速度就意味着粗糙啊。李海莉同志显然把这一顽疾列入婚后的一五 计划,而且是重中之重。如果李海莉同志现在过来目睹一下琴声中的马一鸣吃饭, 她会感到十分欣慰,她会用录音机把这琴声录下来,作为未来小家庭的用餐进行曲。 马一鸣不但细嚼慢咽,而且一口一放筷,完全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吃饭方式。马一鸣 甚至相信这个弹琴的人是专门为他而奏的。 马一鸣就过去了,也不往前挤,缝隙里可以看见是一个破破烂烂白发白须的老 头,那把琴像古老的弓箭,六根弦就绷在弓上,发射出的叮叮咚咚的乐声直抵人心。 地上摊开一张白毡,老头就坐在毡上,琴也放在毡上,还空出大片的毡,大家就把 钱币、奶子疙瘩和馕放到毡上。再仔细看,老头是个瞎子。这是中亚细亚典型的行 乞方式,用乐器行乞,同时也是流浪艺人,凭一张毡毯一把乐器,就可以四海为家。 这个老头你甚至分不清他是什么民族,他来的地方非常遥远,那种沧桑感只有阿尔 泰山上被风化的锈迹斑斑的石头可以相比。没有人看见马一鸣失神的样子。有一个 声音在告诉他云是有心灵的。他就抬头看山顶的云。云停在山顶上,就像青灰色山 峦的帽子。山忽然摘下帽子,朝他致意,任何问候都要脱帽,再点头,没有戴帽子 的马一鸣就给山点一下头,山也不用再戴帽子了,云团飘到森林上空,成为云海的 一部分。老头的琴声果然捕捉到风,风穿过白桦树,穿过山杨树,风到了云杉和红 松中间了,森林开始喧响轰鸣。马一鸣必须赶到风的前边,风快要到草地上了。阿 尔泰草原是中亚细亚最美的草原。 马一鸣买来伊犁特曲,马一鸣给老头鞠躬,双手献上美酒。酒瓶就蹾在竖琴跟 前,太阳被收到瓶子里了,酒瓶上的红标签很容易被看成太阳的照片。老头没有喝 酒就已经有了醉态。你听他的琴声,他醉了,他不用眼睛就感觉到酒的存在,这是 琴声进入草原的最佳状态。老头刚到阿尔泰,竟然知道《黑走马》。冬不拉曲子《 黑走马》从竖琴上发出来另有一番风味,在场的大人小孩随着琴声翩翩起舞。这是 哈萨克人庆祝丰收的欢乐之歌。老头在曲子结束的时候告诉马一鸣:你的收获最大。 马一鸣的眼睛就大了。老头说:“你的新娘是月亮般的姑娘。”老头指着城外的山 顶。 “今晚那里将升起阿尔泰最好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