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年杨兴顺九岁,夏天一个赶街的日子,父亲杨贵让他去卖一背篼谷糠。杨兴 顺说,爸,我不知道怎么卖。杨贵说你去中街戏台底下蹲着,自然有人来问,一背 篼卖八毛,但你要价不能要八毛,你得要一块,那些家伙会杀价,杀到八毛的时候, 你得挡住,然后装出吃了大亏的样子,说好吧好吧,卖给你。杨兴顺说,要是我挡 不住呢?要是人家只给七毛呢?杨贵把脖子一挺:七毛?七毛就不卖!街上喂猪的 又不止一家,你就蹲在那里等,直到有人给上八毛你再出手。 杨兴顺说好的。 往背篼里装谷糠的时候,杨贵把谷糠从麻袋里捧出来,让它从指缝间缓缓地往 背篼里流。儿啦,杨贵说,你看见没有,像我这样,糠粒子就能在背篼里站住,本 来需要三十捧才能装满的,现在只要二十五捧就满了,节约五捧出来,我们自己喂 猪,五捧谷糠能让猪长二两肉呢,等到过年的时候,我们就能够多吃上二两肉。 杨兴顺的喉咙咕嘟地叫了一声,像里面潜伏着一只饥饿的青蛙。 他说,爸,我喉咙叫了一声你听见没有? 杨贵说不是你的喉咙在叫,是我的喉咙在叫。 杨兴顺说哪里呀,分明是我的在叫,不信你再听。 又是一声响。响得混混沌沌的。是两条喉咙同时发出的响声。父子俩笑起来。 杨兴顺把嘴凑到父亲的鼻子跟前,说爸你闻闻,我嗝出的全是一股稀饭味儿。 杨贵咂摸了一下嘴,说,你的是稀饭味儿,我的是野菜味儿……我们有好久没 吃过干饭了,大半年没吃过肉了。这都怪你妈,你妈活着的时候,我们十天半月可 以吃上一顿干饭,两个月可以打回牙祭,可你妈嫌活着太累,提前死了,不管我们 两个了。 杨兴顺把眉头皱起来。他的脸窄,眼皮肿泡,眉头一皱,脸不那么窄了,眼皮 却肿得更加厉害。 爸,你不会提前死吧? 我不会,我还有儿子,怎么会提前死呢。我不像你妈那样不要天良。 杨兴顺流下了眼泪。他流泪是因为父亲骂了母亲。他六岁多快满七岁的时候, 母亲就死了;母亲死于一场天灾,那年四川东北部连续七十余天滴雨未下,本来长 势良好的秧苗,抽穗时节就被干死,到了秋天,秧苗全都变成了长在野地上的枯草。 母亲就被那些死去的生命急死了。 别人的母亲没被急死,我的母亲为啥就急死了呢?这是杨兴顺经常要想的事。 他现在已年满九岁,在母亲去世的这两年多时间里,他上山割牛草,总躲在密林深 处,偷看别人的母亲从野地上走过。别人的母亲踩着熟悉的土地,扑扇着热风或寒 流,吆喝着自己的儿女……她们都活着。杨兴顺相信,他的母亲也在偷看,躲在坟 地里偷看,她看到那些跟她差不多同时嫁过来的女人,甚至比她老得多的女人,都 还像往常那样在吃喝拉撒,像往常那样为儿女做饭、添衣,她的心一定很痛。她想 站起来,把藏在密林中的儿子叫到身边,搂进怀里,可她站不起来了,她被泥土埋 掉了。母亲的坟旁,长着一片竹林,杨兴顺听人说,死人埋在竹林旁边,竹根就会 穿进死人的眼眶,转世之后,必成瞎子。这就是说,即便母亲立即投胎为人,也看 不见了,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 杨兴顺觉得母亲多么可怜。 有一次,他对父亲杨贵说,爸,把妈坟边的那些竹子砍了吧。 杨贵说,砍了?我们全靠它编花篮织席子呢! 杨兴顺说,我怕竹根瞎了妈的眼睛。 她人都死了,还怕瞎眼睛? 杨兴顺觉得父亲的话说得太难听了。 不要信那一套,杨贵接着说,我都不信,你还信? 杨兴顺说不上信,也说不上不信。他只是害怕,只是觉得母亲可怜。 他常常为母亲流泪,但都是没人的时候悄悄流。 今天是他第一回在父亲面前为母亲流泪。 杨贵见儿子的泪水一串连一串的,以为他是怕爸爸也提前死去,说,顺子,你 放心,爸爸还没活够,爸爸不仅要把我自己的岁数活够,还要帮你妈把没活的年头 也活出来。你妈死得太冤了,那天她去田地里走了一趟,回来就病了,我都还不知 道她病了的时候,她就死了。 言毕,杨贵把手拍了拍,为儿子擦泪。擦了泪又继续装糠。谷糠把背篼填满, 杨贵叉开五指,在表皮上轻轻地抚摸下掌印。儿啦,他说,你这么留下印子,别人 看起来就是按过的,就以为装得很瓷实,给价的时候就不会太抠。你要学会这一招。 你学会了吗? 杨兴顺说我学会了。 事情做完,杨贵再拍手,可他的手上沾过儿子的泪水,细小的糠粒怎么也拍不 干净。他把手递到儿子的嘴唇边,让他舔。杨兴顺柔软的舌头,在父亲的手掌上细 密地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