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街有三道门,东门、北门和西门,南边是戏台,临河。东西两道门是前往上 街和下街的通道,北门出去是公社楼,因此北门总是闭着的。现在,从戏园穿行的 人没那么密集了,证明赶街的人在陆续回家。像鸡一样傍墙蹲着的买卖人,也没有 开始那么多。杨兴顺盯住来戏园转悠的镇上居民(再没有经验的眼睛,也能一眼就 把居民和村民区分开),可他们就是不到自己跟前来。他们不来,是因为他背篼里 的谷糠又折下去一大截。谷糠跟人一样,坐久了站久了也想躺。 有好几次,杨兴顺都想伸手把谷糠搂一搂,可他感到羞耻! 那个妇人咒他的话,不是以言语的形式存在的,而是变成了一个人,这个人就 站在杨兴顺面前,跟杨兴顺长得一般模样,只是年纪比他大,个子比他高——这就 是杨兴顺长大了的形象。九岁的杨兴顺不敢正视这个形象,因为他“不是好东西”。 自从母亲去世,杨兴顺最害怕的,就是别人这样骂他;当然,本村人不会骂这样狠, 本村人骂他,有一句口头禅:没妈教的娃儿!他跟村里的伙伴去坡上割牛草,高兴 起来互相扔土块,他被砸得头破血流也不哭,可别人被他扔了脚背也哭得撕心裂肺 ;他们有母亲在,有哭的资格。这种时候,要是被大人们碰见,就会点着他的鼻子 说:没妈教的娃儿!玩耍时践踏了田地里的庄稼,大人也主要是责怪他,愤怒至极, 会再加上两个字:硬是没妈教的娃儿!好像他母亲死那么早,既是母亲的耻辱,也 是他的耻辱。他处在集体的蔑视里。正因此,杨兴顺特别希望自己长大了有出息, 当他再不跟伙伴扎堆儿,独自走在上学路上或进入山林劳作的时候,常常望着起伏 的连山和山下的长河幻想,那时候他成了一个衣锦还乡的大人物,那时候的朝霞和 夕阳都无比灿烂,那时候再无人骂他是没妈教的娃儿,他死去的母亲和活着的父亲, 都享受着儿子带来的荣光。——然而,那个妇人却说他长大了不会是好东西…… 谷糠在等待出售的时光中老去,身子又矮下一截。 但杨兴顺始终没去搂它们。 他舔食着那个长得像他母亲的妇人在他心里戳出的伤口,一心一意想他被土埋 了的母亲。 他母亲跟他父亲很不一样,父亲认定农人就是泥土上的命,通常情况下,他连 街也不上,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几乎就没上过街。母亲却特别爱看稀奇,只要逢 赶场天,有事无事都往街上跑,甚至跑到比街更远的地方。杨兴顺在她肚子里怀到 七个月时,她跑了四十多里路,去土主坪看了场京剧《智取威虎山》;土主坪有个 兵工厂,那场演出是北京来的演员,看完演出回到家里,天已经亮了。儿子出生后, 如果山上别的生产队放电影、耍车灯,不管路多难走,她都会舞着竹篙火把领儿子 去看。杨兴顺五岁那年,母亲第一次带他上街,来戏园看大木偶戏《巫山神女》, 演到第五场,四个仙女自天而降,在乐队后面齐声合唱:“水滔滔兮百川煮,生灵 涂炭兮任沉浮。魔鬼纷纷兮千村乱,黎庶倒悬兮自悲哭……”好像是仙女的话应了 验,本是好端端的天,被一声霹雳震塌,顿时暴雨如注,看戏人来不及躲,终于把 北门挤垮,往公社楼跑。公社楼里有个厅可以避雨。母亲拎着杨兴顺的胳膊,过门 槛的时候,杨兴顺被挤倒了,母亲的手也跟他分开了,他只感觉到有无数只脚从他 身上踏过,是怎样爬起来又回到了母亲身边,却一无所知,直到披头散发的母亲跪 到一个人的脚下,感谢他的大恩大德,杨兴顺才知道自己被那个人救了。那个人一 手抓住杨兴顺的肩,一手猛击那些踩踏他的人,才把他从脚底下捞出来,没让他成 为肉泥。 那一次,母亲在那个人脚下跪了很长时间,母亲的头发披散在泥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