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杨兴顺想他的母亲,想得忘记了时间。他刚进戏园的时候,地板上只有镰刀那 样的一弯阴影,现在全都阴下去了。老人们说,戏园的地板,是从很远很远的老君 山采下的白石,年深日久,白石变成了黑石,但是,太阳照耀着的时候,那层白还 会被挖掘出来,在阳光里浮荡,太阳一阴,它又隐没于岁月深处,隐得异常彻底, 正方形的地面就像一张浸入水中的纸,有种湿漉漉的暗……人越来越少了,卖东西 的稀稀拉拉只有五六个。杨兴顺这才着了慌,不再去想母亲,眼睛抠住来戏园转悠 的居民。那些人从他身边走过,停也懒得停一下。他相信,这里面一定有想买谷糠 的,可他背篼里的谷糠太少了,人家看不上眼。这时候,他又想偷偷搂一搂,但他 没这样做;别说现在做任何事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根本没有偷偷搂一搂的机会, 就是有机会,他也不会这样做。 那几个买卖人都先后脱手,他们有卖鸡鸭的,有卖土豆南瓜的,脱手的价格, 比预想的低了一半甚至大半,当他们收下钱,把货恭恭敬敬递给买主的时候,神色 黯淡,无声叹息。大老远背来这些东西,都有一大堆计划,称盐,打煤油,买锄头 铁耙……现在,他们不得不把计划削减。他们的日子,就是在不停的削减当中往下 熬。 终于有人朝杨兴顺走过来。是个老婆婆。大热天的,老婆婆头上却缠着青帕。 还有好几步远,杨兴顺就激动得身上发冷,脑子里飞速地转着念头,他想我的谷糠 只有大半背篼,再不能要一块钱,最多只能要九毛,不然就把别人吓跑了。吓跑了 这个人,恐怕就不会有人理他了。再说天这么晚了,他总得把回家的时间给自己留 出来。 老婆婆走到他身边,以近乎命令的口气说,四毛钱,把谷糠给我背去。 她没向杨兴顺问价。 杨兴顺身上的冷退下去,声音颤抖地问,婆婆,你说的几毛? 三毛五。 刚开始说的四毛,转个话怎么就成三毛五了呢? 杨兴顺说,婆婆你不是说的四毛吗? 老婆婆很不耐烦,小小年纪咋就这么奸猾?我分明说的三毛五,你却说我说的 四毛。要不是看你是个孩子,我才不依你这一套!四毛就四毛吧,给我背去。 话音未落,老婆婆已转身走了,杨兴顺立即背上背篼跟上。老婆婆住在下街, 下街瘦长,两边的店铺已经收起了遮阳板,眼睛一斜,饼干、糖果等物尽收眼底。 这时候杨兴顺才感到了饿。早上,他跟父亲各喝了两碗照得出人影的稀饭,在来街 的路上,那两碗稀饭就变成了尿,哗哗哗地洒在了一棵橡子树上。越是感到饿,杨 兴顺越是沮丧,大半背篼谷糠,不说卖九毛八毛,也该卖七毛,至少也得卖六毛, 怎么四毛就卖掉了?他觉得自己中了老婆婆的圈套,想撤,可那太不成体统了,你 跟上来,证明答应了别人出的价,中途反悔,就是不讲信用;不讲信用,就是那个 姓桂的妇人说的“不是好东西”。 他没有撤,跟在老婆婆身后,像被牵着的一条小狗。 老婆婆住在下街尾子上,过了她那间倾斜的木屋,就不能叫街了。跟村里人一 样,猪圈立在伙房旁边,从黑黢黢的猪圈巷子进去,打开后门,就是老婆婆的家。 开门之前,杨兴顺看了看圈里的猪。是头白猪,起码有六七十斤重。还只是七月呢, 要是喂到腊月,不知该肥成啥样了。想想自己家的猪,到该杀的时候,都像没长大 的孩子。去年腊月,村里唯一的杀猪匠得了胃病,等他病好,还有一天就过年了, 杀猪匠忙不过来,干脆把家伙摆在中间院坝,有猪要杀的就把猪赶去;杨兴顺家的 猪不需要赶,他父亲杨贵只把猪往腋下一夹,就去排队,排了近两个时辰,也没把 猪放下来。 杨兴顺的喉咙又像早上父亲装糠时那样,咕噜地叫了一声。 进屋去,他按指令把谷糠倒进了一只大黄桶。 老婆婆给他付钱。她有一个钱袋,嗞地一拉,钱袋就开了。她拿出四张角票, 递给杨兴顺。 杨兴顺把钱接过来,突然说,婆婆,你能再给我两分吗? 老婆婆说,我为啥要再给你两分? 杨兴顺说,我带了二两麦子,我想去食店换个馒头吃。 你别担心,老婆婆说,你给一毛,人家找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