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是跑到食店去的。那时候他的肚子饿得隐隐作痛。他跑到中街的“红旗饭店”, 站在比他高出许多的柜台前说:馒头。店主倾了半个身子,望着他,他解下腰间的 口袋,高高举起,店主接过去,哗的一声倒进秤盘里称。几粒麦子蹦出来,掉在杨 兴顺脚下,他弯腰捡起,紧张地注视着店主的秤杆。秤杆微微上翘,证明分量是足 的,于是杨兴顺把那几粒麦子揣进了荷包。他付了钱,店主就从柜台里走出来,顺 手在餐桌上取了只碗。店门之外,蹲着大火炉,金黄色的竹蒸笼重叠在火炉上,杨 兴顺跟着店主走到蒸笼旁边,店主掀掉最上一层,蓬勃的热雾便倾巢而出。杨兴顺 贪婪地吸着气,可店主手脚麻利,抓出一只馒头放进碗里,又迅捷地把蒸笼盖上。 最后一丝雾气顺风逃向远处。 还要啥不?店主把碗放到餐桌上后,这样问。 杨兴顺说不要了。他坐下来吃。可是,把馒头拿上手准备下口的时候,他发现 自己是饱的。 真的,他一点儿也不饿!他甚至觉得肚子还有些发胀。 因为他吸了从蒸笼里喷出的热气。那是粮食散发出的气味,粮食散发出的气味 同样养人。 他想,我已经饱了,这个馒头应该留给我爸吃。 杨兴顺跟他母亲一道来街上吃过馒头,但他爸从没吃过。有一回杨兴顺的母亲 留下半只给丈夫带回去,但杨贵坚决不吃,杨贵说把麦面弄成馒头,闻着就有股土 腥味儿,我吃不了,要吃你自己吃,或者给顺子吃。杨兴顺的母亲嘻嘻哈哈笑,说 丈夫是山猪吃不来细糠,然后把那半只馒头给了儿子。杨兴顺拿着就往嘴里塞,直 到咽下最后一口,才注意到他爸的眼睛。 杨贵一直在盯着儿子,他的眼睛被儿子咽下去的馒头拽住了,像被儿子一起吞 进了胃里。 其实,那一次杨兴顺不仅看到了他爸的眼睛,还看到了他爸的肠胃。 他看见爸的肠胃里有指头那么大的一小团野菜。 杨兴顺把馒头往荷包里一塞,出了店门。 走在回家路上,他脚步轻快。今天,他第一次来街上帮父亲做事,却把谷糠卖 那么贱,他觉得对不起父亲。但他荷包里揣着一个二两的大馒头,他要逼着父亲把 这个馒头吃下去,让父亲的肠胃里不再只装野菜和撒泡尿就空下去的稀饭。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这时候也在街上。 杨兴顺出脚不久,杨贵就拿着弯刀进了老林。老林是公林,村里最好的树木和 柴火都长在这片林子里。杨贵是去偷青冈树的。青冈树虽有一个树的名字,却不是 树,只是柴。他要偷一些柴卖到扇子岩去。扇子岩在更高的山上,麻灰色的老鹰成 日在青天下盘旋,巡视着这片高寒大地,这片大地上不仅没有松柏,连卑贱到骨子 里去的马桑也难得一见,主要植物是旱杉,山民全靠旱杉烧火,割一大捆回去,往 火膛一架,只听轰的一声,火势凶猛,但那轰的一声过去,大捆旱杉就成了灰。哪 像青冈树,只需小小的两根就可煮好一顿饭。杨贵昨天夜里去守林人邱明家闲坐, 探明他今天也要去赶街,今天早上,他送走儿子以后,就站到院坝边张望;院坝下 面有条路,邱明赶街要从那条路上过。大约一袋烟工夫,邱明来了,他朝上一望, 望见了杨贵,杨贵说,舅舅赶街去?(邱明的年龄跟杨贵差不多,但杨贵的母亲姓 邱,且跟邱明一个辈分,杨贵便这样叫他。)邱明说赶街去,随后他高大的身影被 一堵石堡坎遮住了。杨贵迅速回屋,把弯刀往衣服里一藏,进了老林。 虽然邱明走了,村里好多人都赶街去了,但杨贵下刀还是很小心,让响声别传 太远。 他尽量照那些被虫蛀得快要死去的青冈树砍,砍得差不多了,他剁下一根葛藤, 将柴合住一捆,又用葛藤做了两条背绁,将柴捆立起来,蹲下身背。 他的腰伸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向前猛地一扑。 是邱明在后面搡了一把。 杨贵的嘴磕在石头上,磕断了一颗门牙。柴捆沉重,他费尽力气挣扎着翻过身, 看到了邱明。 舅舅……杨贵说,舅舅你平时好说话嘛。 邱明说对你这种人,老子从来就不好说话! 邱明说昨天晚上我就看出你有鬼名堂! 杨贵站起身,吐着口里的血沫子。他以为这么一吐,邱明就会让他把柴背走。 可是邱明说,跟我去公社走一趟。杨贵继续吐血沫子,吐淡了,才说,舅舅,我顺 子还有十几天就开学,我卖掉这捆柴是给他准备书学费的,他半季的书学费是三块, 今天他卖谷糠去了,谷糠卖八毛,我这捆柴卖一块,还差一块二……舅舅你知道我 顺子能读书,他下学期得了奖状,我贴到舅舅你的家里去。 断了一颗门牙,他说话有些关不住风。 邱明说你千说万说也等于白说,你必须跟我去公社走一趟。我也不要你家顺子 的奖状,你当真贴到我家里来,我还要花力气撕呢! 杨贵说,可惜我叫你一声舅舅。 邱明说你叫我爹也是那么回事。 他跨前一步,把杨贵的双手往背后一剪,推着他出了林子。他比杨贵高一个头, 且力大无比,几百斤重的石碾子,能抱着走很长一段路。那时候的杨贵,就跟他儿 子蹲在戏园里一样,像只小鸡。 杨兴顺想他母亲想得心痛的时候,杨贵被押进了公社楼,关进了一间黑屋子。 他要关三天才能放回家,然后在十天之内给队上交五元罚款。